約莫十年之前,一位不速之客走進了雲鬼宗的地界。
這是一片世外桃源,有天然屏障,也有法術和遊魂做門衛,從未有外人靠自己的雙腿走進來過。然而路廖負手而行,穿過所有防衛,身後還跟著一個金紅頭發的小孩。
他停在了寬闊的院子邊緣,就像知道那裡是分界線一樣,語氣禮貌地向離得最近的弟子招呼道:“勞駕,我想求見宗主。”
挑水的、打鬨的、練功的弟子在尖叫聲中儘數逃離,他就站在原地,那小孩站在他身後,也一動不動,隻是看著眾人的反應。路廖伸手撫了下她的頭,低聲道:“這很正常。”
“他們都在害怕。”幼時的池飛鵠道。
“因為他們很少見外人。”
一名女子逆著眾弟子逃離的路,自聚落一般的房屋中穿行而來。她腳步緩緩,劍鞘背在背上,每一步都有著極強的堅定。她還離得很遠,路廖便已經低下頭,雙手攏起,行了個長久的見麵禮。池飛鵠不知所以,學著師父的樣子,也同樣行禮。
那女子在離二人一劍之遙的地方停下,並不作聲,隻是看著二人行禮。沉默之間,池飛鵠的胳膊逐漸酸了,身體也抖起來,一個趔趄,撞在了師父腿上。路廖這才抬起頭來,一手扶著她,一手收在身前,道:“冒昧來訪,望請見諒。”
“既知冒昧,大俠又為何不自報家門?”
女子的聲音溫潤,卻有著不可侵犯的威嚴。一雙杏仁般的眼睛掃過路廖腰間,又看向他的手,最後在小孩的金紅頭發上停留。
“在下路廖,這是小徒飛飛。我們來此,是有事想要求教雲宗主。”
池飛鵠朝著她頷首行禮,眼睛盯著她背後的長劍。女子察覺到她的視線,態度變得緩和了些,開口道:“宗主正在閉關靜修,不便外人打擾。”
“我既不是空手前來,也不會空手離去。”路廖神色平靜,緩緩道:“煩請轉報雲宗主,我並不介意就在此地等待出關。”
說罷,他便閉上了眼,頗有就在這裡站至天荒地老的氣勢。女子微微垂目,又掃了一眼被攏在身側的池飛鵠,轉身走向了最高的那間小樓。不過半晌,虛空之中便憑空冒出一個聲音,似是直接在腦內響起,道:“二位,請進罷。”
池飛鵠抬頭看了一眼師父,而師父的手適時地鬆開了。她跟著路廖向前走去,仍是不急不緩,負著雙手,氣定神閒。她的眼睛一掃,便發現從許多角落和牆後,都傳來探究的目光。有一道視線格外明顯,她停住腳,轉過身去,看見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正挑著眉、肆無忌憚地看向自己。那女孩身後,站著一個同樣審視著她的男孩。
“飛飛。”
師父喚她,她立即轉頭、快步跟上。那一男一女伸著脖子、看那頭過於耀眼的頭發消失在宗主的修煉閣門後,隻剩下四下的議論聲。
這就是雲瑚和雲應與池飛鵠的第一次見麵。
走上幾層樓梯,兩人來到一間關著的門前。方才的女子等在門外,見二人來了便低聲道:“宗主,人到了。”
“多謝,尋初。帶人進來吧。”
那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次是從門內。女子推開門,池飛鵠頓時眯起眼睛,因屋內幾乎一片漆黑,隻有一條窄窄的日光,從側麵的牆上打過來,剛好將最深處的人影遮去。路廖站在門外,對著看不清的人行了個禮,道:“參見雲宗主。”
“路先生既不是凡人,又為何行這般凡禮?請坐。”
方一進屋子,光線便驟然變強。池飛鵠皺著臉看去,見是那女子將一扇窗的窗板打開了,此時屋內大亮,最深處的人影頓時看得清了。
那是一位人如其聲的女子。她盤坐在寬大的躺椅上,身體向後傾斜,身上隻著寬鬆的袍子,在胸下腰間各用披帛係了一圈,呈交叉狀,餘下的部分便隨意垂在一邊。與著裝的隨意相反的是密密麻麻的珠子,頸上手上、甚至腳腕也纏著數串玉珠,盤起的長發上則是繞著一圈又一圈的珍珠,每一顆都潔白圓潤、大如魚目。而她手裡則托著一個銅製的巨大蓮花,花和莖中空,形成一個裝東西的容器。
“在下雲丹心,此處的宗主。”
如一尊慵懶的觀音像,她開口道,同時雙眼穿過空氣中的灰塵,落在路廖臉上。
不等任何回答,她又道:“路先生認識我。”
路廖神色不變。“正是。”
她點頭道:“而我是第一次見你。”
路廖仍道:“不錯。”
她又問道:“若我否定呢?”
路廖淡淡答道:“真亦假時假亦真,雲宗主與我總歸不是毫不相識。”
她笑了起來。
路廖微微頷首。“此次前來,是想借貴宗之力,得知一件事。”
“何事?”
“我的結發妻子可曾入了輪回?”
她臉上笑意不減,反問道:“路先生準備以什麼換取?”
路廖伸手掏出銀票,放在桌上。
她看也沒看。
路廖複又從懷中取出一片金葉子,放在銀票之上。
她發出一句失望的歎息,道:“收起來。”
他沒有動。“雲宗主想要什麼?”
“我要答案。”
“什麼答案?”
“路先生關心發妻是否入了六道,那為何你卻不在八卦五行之中?”
池飛鵠聽不懂,她隻看到師父臉上出現了一瞬的猶豫,隨即師父轉向她道:“飛飛,你先出去吧。”
她搖了搖頭,因她覺得不該讓師父一個人留下來。路廖伸出手,拍了下她的頭,重複道:“去吧。”
雲丹心的聲音同樣響起,囑咐一旁的雲尋初道:“尋初,去給這孩子找些吃的吧。”
兩人同樣被趕出了房間,門在身後關上了。池飛鵠抬頭看向身旁的女子,雲尋初抿了下唇,問她:“想吃些什麼?”
她隻回答了一個字。“肉。”
雲尋初點點頭,帶著她走下小樓,讓她在門口等著,便匆匆離去。池飛鵠呆站著,一頭金紅頭發在太陽之下流著紅銅般的光亮,仍有許多眼睛好奇地打量她,她視若無物。
有什麼東西撲騰的聲音吸引了她,是隻紙折的青蛙,在牆角亂蹦著,倏地不見了蹤影。她跟了上去,那青蛙跳過一個又一個牆角,最終消失在一片田埂上。
有兩個人在田埂邊,是剛才的女孩和男孩,紙青蛙拴著一條長長的草葉,在男孩手上安靜地待著。她看向二人,並不說話,隻覺得他們長相十分相似。
“我叫雲瑚,他叫雲應。”那女孩看著她發話,“你叫什麼?”
池飛鵠沒有應聲,她並不知道這兩個人要做什麼,但感覺到他們並不懷好意。
很明顯,麵前的兩人從來沒被人這樣無視過,雲瑚的眉毛擰起來,又問了一遍。
“為什麼找我來?”她終於出聲,卻是一句反問。
“你擅自跑到這裡來,很沒禮貌。”雲應在姐姐身旁笑了笑。
“所以我們得教訓一下你。”雲瑚在弟弟身旁揚著臉。
池飛鵠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但她明白了一件事。於是她低頭、挽起袖子,如師父教的那樣,並起雙指,將氣凝在指尖。一瞬間,就點了雲瑚腿上穴道。
感覺到腿不能動了,雲瑚驚叫起來,險些摔倒。雲應伸手拉住她,然而池飛鵠已經從對麵撞了過來,沒用輕功,隻是肩膀的衝撞,因此兩個人一齊大叫著、倒在了地上。
這宗門裡哪有人會這麼對待姐弟倆?雲瑚腿動彈不得,手卻還動得了,拉扯著把池飛鵠拽倒在地、也不顧形象,二對一地廝打起來。
小孩子的戰鬥是很原始的。雲尋初拿著兩個餡餅回來時,沒在修煉閣門口看見金紅頭發的小孩,隻聽見混亂的叫聲,從田埂那邊傳來。她快步趕去,映入眼中的是打成一團的三個孩子。池飛鵠被兩邊扯著,頭發已經散開了;雲應躺在一邊,似乎已經認輸;而雲瑚則還咬著池飛鵠的肩膀。
她高聲喝道:“還不住手!”
哪有人會聽她的。池飛鵠抓著雲瑚的胳膊,頭向後仰去、隨後重重地砸在咬著自己的腦袋上。一聲悶響,雲瑚倒在地上,捂著頭縮成一團。池飛鵠站起身來,揉了揉肩膀之後,便彎腰拽起兩人的衣襟、用力地向前拖去,要把他們扔進田地裡。
她的胳膊被用力地拽開了。雲尋初惱怒地看著她,她臉上的狠戾之色並未消散,如一支箭,仍在弦上。她沒鬆手,壓著情緒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們想教訓我,但他們很弱。”
池飛鵠毫不留情地開口道。雲尋初的聲音提高了些,對著地上兩人問道:“是你們先尋釁?”
“雲瑚的主意。”雲應悶悶地躺在地上裝死,“說他們不按規矩來,就得這樣。”
罪魁禍首的雲瑚仍舊抱著頭,在地上小聲地啜泣。池飛鵠下手毫不留情,這撞一下的力道,若不是她們二人腦袋都夠硬,非要有一個裂開不可。池飛鵠這會也站得搖搖晃晃,腦子裡嗡嗡直響,撞過的地方早已腫了起來。
雲尋初繃著臉,蹲下身將雲瑚扶了起來。這一下倒好,雲瑚登時放聲大哭,五臟六腑都壓碎一般用力嚎啕著。池飛鵠覺得莫名其妙,皺著眉便打算離去,一轉身,卻見師父和雲丹心已然朝著此處走來。
路廖的眉毛同樣皺著,卻是伸手先拂了拂她臉上身上的灰土,問道:“怎麼回事?”
“他們想和我打,我就打了。”
“你怎樣打了?”
她伸手做了個點穴的姿勢。路廖輕歎一聲,將她身體轉向雲瑚。“去解開。”
“我做錯了嗎?”
“做錯了。”
她便不再言語,走上前去,解開雲瑚的穴道。雲瑚一下子跌坐在雲尋初懷裡,口中仍哭著。路廖搖搖頭,轉向身旁的雲丹心道:“小徒不懂事,多有得罪。”
雲丹心臉上始終是一副饒有興趣的表情,聽了這話,她哈哈大笑起來,道:“得罪人的是這兩個小娃,怎地反而你請罪來了?尋初,看來你我之間的賭約是你輸了。”
雲尋初垂著眼眸。“是。以後我會不那麼溺愛他們的。”
池飛鵠仰頭看著路廖,頭上的腫包十分顯眼。路廖伸手摸了摸,道:“你仍是做錯了。比試講究點到為止,你做得太過。”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他便弓起手指,彈在她額頭腫包上。隻不過輕輕一彈的力道,卻發出一聲脆響,池飛鵠隻覺似是被錘子猛打了下,飛出去幾尺後、倒在地上沒了意識。
“路先生,做得太過了。”
“不這樣做才是過了。”
“說得是。他人家事,我不該多嘴。”
雲丹心仍是那副看熱鬨的表情,看著他走過去,把徒弟抱在懷裡。一頭金紅頭發順著衣袖流下來,無力的羽翼一般。雲瑚雲應見了這架勢,已嚇得說不出話,隻往雲尋初懷裡躲了躲。
等到池飛鵠醒過來,已是兩日之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