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槿坐在雲瑚身邊,不知何時起,心頭的陰霾竟退去些。
她用眼角瞟了瞟路廖,路廖還坐在原地,隻是閉著眼一動不動,似是已經睡著了。雲瑚用肩膀輕輕地碰了她一下,她眨了下眼,看向雲瑚。
“你認識那人?”
她怔了片刻,才意識到她說的是戊字擂台上的巴赫拉姆,勉強地點頭道:“有過兩麵之緣而已。”
“他給我的感覺和飛飛很像。”
“池姑娘怎會和這種不講禮數的異邦人相似?”
雲瑚這會的氣已經全消了。技不如人的氣惱、被壓倒在地的羞憤,這會都和那股白霧一樣消散無蹤。她看了眼蘇槿,嘻嘻一笑道:“你不知道飛飛以前什麼樣子吧?”
“確實不知。我是最近才結識池姑娘的。”
“飛飛小時候也是那樣的。”她用下巴努了下,悄聲道:“當時路廖帶她來我們宗門,她打我和雲應一點力氣都沒留,最後我們三個打得鼻血流了滿臉,還被尋初姑姑訓了好久。”
“怎麼會打起來?”
“她以前就是這麼野蠻,最近才變得像個人了。”雲瑚隨意地晃著腳,雲尋初在旁邊輕咳一聲,她立即噤了聲。
蘇槿拉過她的袖子,悄聲問道:“自小便是路先生照顧她嗎?”
“當然了。她和我們一樣,很小就沒了親人,據說是路廖那會剛好路過,就把她帶回家了。你父母兄弟可都健在?”
不給人表達哀悼的機會,她便又問道。
“我家人都健在。”蘇槿暗了下眸子,隻這樣答。
“那就最好不過了。”雲瑚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不過我們現在可一點都不孤單,宗主和姑姑都照顧我們,哥哥姐姐也都在。”
說到“哥哥姐姐”時,她伸手到腰際,撫摸了一下係著的黃銅葫蘆。蘇槿仍然記得那葫蘆裡放出過什麼,她沒有再多過問。
若是說剛剛還有些微懷疑和顧慮,現在那些都煙消雲散了。她想:路廖若是想培養一個殺手棋子,以池飛鵠對他言聽計從的個性,想要顛覆個把大員也並不是難事。但他們隻是遊離在人世之外,當真是如他所言,正因為結交了她們姐弟,才被卷入了這些事端。
“比起這個,你不想知道我們宗門的秘密嗎?”
雲瑚擠過來,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
“是指……年齡嗎?”
她斟酌著用辭。雲瑚滿意地笑了起來,湊到她耳邊低語了些什麼,她聽著,隻覺著天方夜譚,但又無法否認。
池飛鵠先前說過,這對龍鳳胎二人已經是弱冠年華,外表卻仍是十四五歲模樣。而身旁的雲尋初,看似三十有餘,實則已經年過花甲。雲瑚對蘇瑾解釋道:這是因為宗門修習與遊魂相伴相交之術,因此他們的□□在陰陽之間徘徊,不知不覺便停止成長了。
“雲姑娘何故將宗門秘密告知我?”
她還在震驚之中,卻也不忘問出一句。雲瑚眼神溫柔,道:“你寫話本時,可以做參考。這樣武林之中對我們宗門的評價,或許也會變好一些。”
她情不自禁地捏緊了雲瑚的手,眼波流轉,道:“我一定寫。”
伴著場上場下的人聲和春日的微風,路廖確實睡著了。他依稀聽見徒弟的聲音,清楚地說著什麼,但卻無法理解其中意思。
他隻感覺自己坐在同樣的地方,可身邊是一片土坡和草地,隻有幾塊裸岩可供坐臥。有腳步聲窸窸窣窣,從身後走來,兩個不同的聲音,一快一慢,一輕一重。
輕快的那個腳步聲停在他背後,隨後一個指節敲了敲他的頭頂,頗有些投石問路的意思。他一抬頭,便看見如春日般明媚美麗的一雙眼睛,和那雙眼睛裡肆意的好奇。
他自然認得她,那是他無數次注視過的發妻的眼睛。
隨後那個緩慢行走的腳步聲也停下,景和坐在他身邊,同他一起望向更遠處的山巒。
“又在看山了。”
她自言自語過,同樣坐下了,在他的另一側。他注意到她手裡又拿了書,中間夾了片葉子做書簽,坐下之後,她便翻開書,將那片葉子隨意地插在頭發上。
“也隻能看看山了。在這裡吹風不是也很舒服?”
“景和哥,彆吵我。”
他們都對她的這種態度習以為常,景和被嗆了一句,也隻是笑笑,靜靜地同他一起看向尚未涉足過的山門外世界。
那時他們也不過十五歲,她十三歲,頭發尚披著、沒束成發髻。她出生時便沒了母親,作為長老的獨女,被萬般嗬護著長大,成長得如枝頭的野海棠,總是俯視著他人、卻讓人提不起脾氣。路廖入門第一天便見過她,也見過景和,最終被她嬉笑著潑了一臉水。
她翻了一頁,手指卻已捋上下一頁。路廖靜靜地在旁凝望著她,她卻始終沒有抬頭看過他一眼。景和不顧大姨會大呼小叫弄臟衣服、躺在了草地上,揪了片草葉,試圖吹草笛,以失敗告終。
他天生心靜,話也少,靜坐也能坐一天。景和不知何時已經睡著,在一天的習武結束後的小小空閒時間裡,草坡上隻能聽見書頁翻動的聲音。
等到她掩上最後一頁,身旁的兩個男人卻都已閉上了眼。她看了看兩人,伸手撫了下路廖的胳膊,見他睜眼,便湊過去,輕聲問道:“在做什麼夢?”
“我沒有睡著。”
他說著,伸出手來將她發間的樹葉抽出。一鬆手,便隨著風飄散在草葉泥土間,再不見蹤跡。
“子寂哥,你想下山嗎?”
她的聲音並不比風重,他卻聽得很真切。他垂下眼看她,反問道:“為什麼要下山?”
“因為這裡隻不過是世界上最小的地方。我想知道外麵究竟有多大,外麵的人都在想什麼。如果有和這裡不同的人生,我就想去體驗。”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閃爍的眸光之中倒映著他的麵容。
他沒有回答,她心知肚明,抽身離去。他不解地看著她的背影,卻見她忽地轉過身來,用書掩著嘴角,隻留下一個輕巧的笑意,便翩然離去。
他張口想要喚住她,身旁的景和卻伸手拍他的肩,搖晃起來。
路廖猛地醒來,發妻和昔日的草坡已不見蹤影,麵前將手拍在他肩上搖晃的是池飛鵠。他眨了幾下眼,看著徒弟的臉,和那頭金紅頭發,慢慢地回到現實之中。
“師父,第二日擂台也結束了。”
像是照應她的話,另一隻手伸過來,按了下他的肩。他抬頭一看,是千茂。
“子寂,你明日午時到議事堂來。”
千茂留下這句話便離去,語氣不容置喙。
“擂台呢?”
“明日擂台休戰,下一輪後天再開。”
池飛鵠答了他的話,他這才望向她身後,眾人已和昨日同樣,陸陸續續離去,氣氛卻比昨日熱烈。
“路廖,走啊!”雲瑚經過他身邊,招呼著:“今晚有酒宴!”
他淡淡地吸了口長氣,隨即站起身。池飛鵠走在他旁邊,對他說:“結果到最後也沒有人再上來了。”
“這是你的實力。”他道。
“就算如此也太奇怪了。”她並不讚同。
“怎講?”
“我總覺得,有很多人來並不是為了上擂台,或者揚名,所以有很多人拿了簽卻不上場。那他們究竟是來乾什麼的?”
他無法回答,即使他知道答案。片刻後,他抬起手,小小地摩挲了下她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