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我們將你安置在府上。郎中來敷了藥、紮了針灸,又開了清除殘毒的方子。我爹倒是沒事,吃下的青竹散不多,好生休養就行。聖人追究了謊病告假之事,也同樣了斥責了順天府尹,但念在這是迫不得已,隻不過是罰了半年俸。”
“護國公呢?”
“很遺憾,沈翠煙留下的木牌和戶部的卷宗都沒能被當成鐵證,上奏的折子也被駁回了。聖人判了他個監督不力,同樣罰半年俸。護國公雖為武將,做事的心思卻細得可怕,也怪不得爹和他對立多年,始終沒能扳倒他。”
蘇槭不甘地呼了口氣。池飛鵠指尖又敲了幾下盒蓋,撇了下嘴。“原來做了這麼多也沒用。”
“怎會無用?千裡之堤,潰於蟻穴,聖人雖年幼,也有一顆明辨忠賢之心。雖不能傾覆護國公,但這些人證物證都會成為聖人心裡的裂痕。朝堂大局由太後和護國公把持的局麵,也不會長久了。”
他說罷,臉色忽然一凝。路廖端著托盤走來,見他身子前傾、湊近徒弟低聲說話,便刻意將托盤放得重了些。蘇槭見他來,同樣傾身看著他,問道:“路先生也回想一下,那日在酒坊院中見到的私兵,都是什麼樣子?身上可有紋身之類?”
“要從王匡時的私兵下手?”
他倒了三碗茶,推了一碗給蘇槭。蘇槭點頭,緩緩道:“二位翌日便回這裡了,不知道也是難怪。太多人看見過,況且還驚動了宮裡,衙門不得不出動調查那間酒坊。然而就在衙門的人到達之前,那被看守著的酒坊竟燒起來了。院中本就浸滿了酒,再加上起火處是地窖,一眨眼就燒得甚旺。所有可能獲得的證據、曾為家父抬轎的幾名家丁的屍身、酒和運酒的車輛都燒了個一乾二淨。”
“下手還真快。”
路廖嗤笑一聲。蘇槭輕輕闔眼,表示認同。“聖人對此甚是不滿,再加上公主在旁催促,還是找出些線索。”
“有紋身?”池飛鵠抬起眼。
“正是。多虧池姑娘身手不凡,因此大理寺在多名疑似私兵的屍身上找到了模糊的紋身模樣。可惜的是,已經被燒得麵目全非,無法辨認具體輪廓。唯一能確定的是,護國公的私兵已有一定規模,甚至紋上了統一圖樣。”
她歪著頭回憶。但那日在院中交手,她根本沒仔細看那些私兵的臉,隻記得服裝製式和其他人不同,身手也更好些。至於紋身……再多回憶了一會,她也隻記得似乎在劈開一人的時候,好像在胸口的皮膚上看到些許墨跡。
“我隻記得似乎在胸口有什麼,至於紋樣完全沒看清。不過那些人身手倒是都挺好的,看得出經過統一訓練。”
三人同時沉默。蘇槭捧起茶碗,品了口仍冒熱氣的茶。一口下去,他不禁感歎:“果然壽州黃芽就是香。”
“你倒是個識貨的。”
蘇槭感覺路廖的語氣變得柔和了些,側目看去,見路廖也端著茶碗,細細地品著。而池飛鵠隻嫌燙,把茶碗晾在一邊,根本不會趁最香時喝。她拄著胳膊倚在石桌上,長發流瀉至身前,實在是流光溢彩,引得蘇槭忍不住盯著觀賞。路廖從茶碗後抬起眼,又垂下眼,隻將茶續上,一句話也不講。
“還有最後一件事。”她突然問道:“沈翠煙的下落呢?”
“經過了全城搜捕,但毫無消息,想必是當晚便已逃出城了。他原本是山賊,這附近山路,他比官府熟悉。”
她覺得一陣悵然。自己是靠他手下留情才活下來的,可他卻說自己也放了他生路。事到如今再咂摸一遍這話,她又覺得這並不是單純的看不起自己,更像是他誤解了什麼,以為自己真的要放他走。這樣的話,他的話便解釋得通;留下木牌和解藥,似乎也多了分道理。
聽她煩悶地歎氣,路廖終於發話:“彆想那麼多了。你不是說要練功嗎?”
“嗯……”她慢吞吞站起身來,還是不能接受似的,拿起茶碗喝了口,就走向院中角落。那是她自幼習武的空間,放著的卻不是竹刀木人,而是砍柴用的斧頭、除草用的刈刀和幾把鏟子。她一伸手,便將半人高的斧頭提起,像持刀一樣持在手中。空揮了幾下後,她轉向仍在喝茶的路廖。
“師父,陪我一會。”
“讓他陪你。”
“我?!不、我、我不會功夫啊!”
蘇槭頭一回用這麼慌張的聲音講話,扮作蘇欒時的細聲調都冒出來了。如果隻是用竹刀練練,他還能勉強抵擋幾下。但是看那角落裡,哪有竹刀這種溫和的東西?
“你自己找上門來的,送佛送到西。”
路廖坐得穩穩,甚至用碗蓋拂了兩下茶葉末。蘇槭還沒等否認,她就已拋過來一把鏟子,他嚇得連忙伸手接住。看從小生活在尚書府裡的公子哥連鏟子都險些拿不穩,她傾了下頭,轉身換了把草叉。
“這個安全一點吧?”
“在下隻覺得此刻性命攸關、危如累卵。”
“我從小和師父就這麼練,也沒見我性命攸關、危如累卵。行了,拿好吧。”
這注定是蘇槭的難忘一日。他雙手端著鏟子,雖然知道她不會真的傷到自己,可草叉的尖端戳來時,他還是冷汗連連,腳下更是左右亂閃,險些絆倒。池飛鵠一邊練,一邊像在琢磨什麼,出了幾招都中途收回,再換個方式出一遍。蘇槭用鏟頭擋著自己的臉,索性站在原地不動了,這樣反而更安全。
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都被冬日空氣冰透了,對麵的女子還在研究草叉槍法。這時路廖終於喝夠了茶,起身到他身邊,拿過了他手中的鏟子,示意他退後。
蘇槭老實地回到了石桌邊,苦著臉喝了口冷茶。路廖背著一隻手,另一隻手握著他兩手才能拿起來的鏟子,如持了把長劍,隨即抬抬下巴,意為讓徒弟攻過來。
兩人身邊空氣驟變,這師徒倆拿著草叉和鏟子,卻打出了真刀實劍的魄力。
隻見池飛鵠一槍戳向路廖頸側,蘇槭瞪大眼睛,路廖卻微微一側身便躲過,草叉四根尖全撲了個空。隨即路廖手中鏟子翻動,直纏上她的槍柄,幾個劍花便將她的槍身震得不得不退。
金屬相接聲不絕於耳,蘇槭隻能自己去廚房又煎了壺茶。端著托盤經過時,他瞥見擺了飯桌的起居室角落,還落著座竹製的書架。
回到院子裡,師徒二人還練得起勁。池飛鵠壓根不像大病初愈,反而越來越精神,眼皮的浮腫都消去大半;路廖仍然背著手,隻是動作變得更淩厲。最後路廖伸出後背那隻手,騰地握住了她的槍身,一使力,她的草叉便脫手。
“領悟得不錯,有長進,但仍然被束縛。你被槍的長度致勝這一點絆得太深,武器隻是身體的延長,最重要的是如何調動身體。就像沈翠煙拿了柄三寸長的匕首,也和你的刀打得不相上下。”
“師父,你不是說過你也不擅長用槍嗎?”
路廖把草叉和鏟子都放了回去。“我是不擅長。你要是真想練,就隻能另尋個師父了。”
“我上哪尋另一個師父?”
“很快就能了。”
師徒二人走回了桌邊坐下。路廖看茶又變成了熱的,冷茶也已被潑掉,睫毛閃了閃,看向正在紙上揮墨的蘇槭。池飛鵠也側目看去,見他以漆盒做鎮紙、正飛快勾畫著他們二人方才的交手場景。
蘇公子不擅長舞刀弄槍,畫起畫來卻是得心應手。寥寥幾筆,二人動作神態、衣袂飛揚、手中草叉土鏟,皆生動落於紙上。筆尖勾畫完,又蘸了次墨,在角落裡落款二字:偷閒。
“你的意思是,我練功是為了偷閒?”
池飛鵠不氣反笑,蘇槭連忙解釋:“不、不,是我偷閒。方才煎茶時路過一書架,見上麵放有筆墨紙硯,便擅自借來一用。”
“畫功不錯,字也寫得好。”
路廖淡淡地誇他一句,將熱茶推到他手邊。蘇槭聽到誇獎,登時滿臉燦爛笑意,嘴上卻說:“哪裡!我無論字畫文采,都差姐姐一截。更何況我也隻有這點本事拿得出手,路先生和池姑娘才是,方才交手真是看得酣暢淋漓!”
“是嗎?”
池飛鵠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拿過他畫好的畫。蘇槭笑意不減,一對柳葉似的眼睛彎著等她誇獎,片刻後,畫又回到桌上,她有些不爽地評價:“我看起來有點笨。”
“那我現在就改!”
蘇槭連忙拿起筆。難得地,路廖伸手製止了他。“既然畫好了,就彆改。越改越不像。”
筆又放下了。池飛鵠拿起茶碗,“那就算了。”
怎麼能算了呢!蘇槭看了看畫,伸手折起放進包裡,決定將它帶回去。他無論如何,都要聽到這句缺漏的誇獎。
手探入包裡,他卻摸到了另一張紙。抽出一看,他才恍然想起,自己還帶了一張已畫好的畫來。隻是放在包裡,隨著他滾下山坡又在落葉堆裡爬行,早已變得皺巴巴。他展開看了眼,便被池飛鵠捉到,問他:“那又是什麼?”
他隻得把皺了的畫遞給她。她打開一看,竟是一張自己的畫像。畫中她眼神冷淡、長發飄動、隻睥睨著畫外的方向,手按在腰間寶刀上。
正是她當日在蘇家時的模樣。
路廖什麼也沒說。她對這張畫倒是滿意多了,不顧皺巴巴的紙,眉眼間盛著讚許。蘇槭眨眨眼,長睫下的淚痣泛著微微的紅,在金紅色反光和熱茶氤氳間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