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沈翠煙所說,隻要好好養傷,一個月就能完全恢複。到了二月,池飛鵠不僅傷好了,還因為沒少吃補品,身體變得更輕盈了。
補品都是蘇家送來的。那日路廖聽罷蘇槭的轉告,臉沉了又沉,最終為了徒弟的身體著想,還是應下、翌日去山腳見了來送東西的家丁。料是禮部尚書覺得過意不去,一出手便是一條老山參,再加上零零散散的藥材,硬是送了一大包來。
和藥材一同送來的,還有一隻鴿子。那鴿子唯有翅膀與雙腿羽毛雪白,其餘部分皆是灰與閃亮的綠;體型健而不肥,雙眼明亮,一看便知健飛。
隨鴿子有一封養護指南,蘇槿在其中細細指示了每一步,最後附了封簡信。信中寫著她得了靈感,正在寫新的話本,講述江湖故事,屆時希望她能試閱挑錯。又說近日有某某大員前來拜訪,似是在和她娘談結親事宜,真是煩心雲雲。
池飛鵠看了,照她所說將鴿籠放在院裡,蓋上一塊棉布擋風,過了幾日才放飛。新奇玩意,她還是喜歡的,但她也不太明白該在信裡寫什麼。於是當蘇槿在屋裡聽到鴿子鳴叫、喜出望外地出門後,打開信筒一看,上麵隻寫了句“知道了”。
“師父,你和誰寫過信嗎?”
這天晚飯時,她突然問。
“很久以前寫過。”
路廖停頓了一下才答。
“信裡該寫點什麼?”
“寫想說的話。”
“那蘇槿想說的話也太長了。”
他輕笑一聲,舀起個餛飩。“寫信的時候,往往都是有很多話想說的時候。”
她聳了下眉毛,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今天的餛飩是筍蕨餡的,她的心思更多地在碗裡餛飩上。鴿子在這時候飛了回來,在籠子上梳理羽毛。
吃完飯,她才去看鴿子。等了一會不見人出來的鴿子臥在籠布上,似是已睡了。隻是聽到她走來,又忽然睜開眼皮,拍著翅膀咕咕起來。
信筒裡放著封簡略的信,隻寫了一個地址和時間,望她來相見。
她滿頭霧水,將鴿子放回籠子裡。方才做飯時,她見引火用的乾草枯枝已不剩多少,便背了個簍子、拿上刈刀和燈籠出了院子。
回來時,隻見屋裡仍亮著,路廖正在看書。聽見她回來,神情放鬆了些,伸手翻了頁。待她放完東西、洗了手進來,他才開口:“明日我要進城。”
“是去準備車馬?”
“對。這幾日收拾下行裝。”
她並不詫異。這十三年來,他們幾乎不會在同一個地方逗留超過兩月,即使回到這間小屋,也不過是休整一段時間,便又出發。因此她擦擦手,隻是問:“這次往哪走?”
“往南。”
“又去蜀中?還是嶺南?”
他的話在喉嚨裡滾了幾滾,最後壓成一個平靜的尾音。“去昌嶽的柃光霄。”
池飛鵠聽過這個門派。該說何止聽過,她們師徒二人用的那招隔空點穴,正是柃光霄的看家本領。隻是這麼多年,師父一次都沒有去過山門,這還是頭一次,聽他主動提起。
她點頭表示明白,隨即又想起懷裡那封信,“正好我明日也要進城。”
路廖抬眼掃她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到書頁上,忽然問:“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池飛鵠眨眨眼,疑惑地沉默著。他掩飾似地翻了一頁,聲音中似有悵然。“沒有就算了。早點睡吧。”
待到徒弟洗漱過進了屋,他放下手中書,噎在胸口的那口氣抽了兩下、終於得以歎出。路廖闔著眼,手指摩挲書角,如一種眷戀。就著油燈,打開的書頁上,時不時便能看見朱筆寫就的批語。
紅色畫在“蝃蝀在東,莫之敢指。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之下,細長而雋永的字在一旁,作答似地寫著“蝃蝀縹緲,然女子非也”。
池飛鵠睡了個好覺,起床也變快。梳好頭發、穿好衣服,便走去井邊,打些水洗臉。誰知剛到後院,就看見一團灰色倒在師娘的碑前。她衝過去扶起,地上的酒具被踢翻,素銀的酒壺翻倒在地,竟一滴也沒流出來。路廖穿著的灰色袍子上滿是寒意,她伸手探向師父頸側,觸到脈搏穩定,才鬆了口氣。
“師父,師父。”她搖晃著路廖,見他不醒,又按了幾下人中。“醒醒,彆睡了!”
似是一場清夢被攪擾,路廖於她臂彎裡吃力地睜開眼。看見是她,又閉上眼,歎了口氣。
算了。她站起身來,將手置於師父腋下,打算就這樣把他拖回屋裡。令她意外的是,路廖明明也不瘦弱,個子也高,卻輕得超乎她的想象。就算她是習武之人,師父的體重還是過輕,她不禁懷疑師父吃下的飯、喝下的酒都去哪了,怎麼消耗得一點沒剩。
好不容易把路廖的袍子脫了,又解去外套和靴子,她給師父蓋好被子,連忙去廚房煮醒酒湯。好在前陣子蘇家送來的藥材還有剩,她匆匆忙忙地抓了把百合和蓮子,又放了兩三粒白果進鍋,擦燃火折子引火。
在剛剛被帶回來生活那會,她倒是見過幾次這樣的路廖。那會石碑還是木牌,他也不像後來那樣,隻是沉默地和碑文對飲,而是一個人一杯接一杯、醉到天明。幾次之後,他似乎意識到她會看到,便有段時間不再喝酒。再之後,他們便收拾行裝四處雲遊,途中他教她隔空點穴,對著路邊的竹子運氣射出,直到竹節中發出絲絲回音。
這樣一回想,還真是十幾年沒見過的景象了。她並不追究,蓋上鍋蓋、等待湯煮沸的時候,她想道:一定與師娘有關。
關於師娘,她也隻是聽過有這個人。路廖從來沒對她描述過,那是個怎樣的女子,家中連畫像手稿都沒有一張,隻有書架上放著些師娘生前看的書。而她幾次進師父臥房時,也注意到牆上鑲著一對長劍,雖款式相同、卻一寬一窄。
那兩柄劍從來沒被取下來過。在她的記憶裡,路廖就沒用過什麼武器。和她對練,也是用著手邊道具,要麼是折下來的竹節,要麼是隨手買的扇子,要麼是趕車用的馬鞭。
說來,還有過師父拿著筷子就贏過她的事。
鍋裡的湯沸了。她蹲下身,將柴火撤了點出來,慢慢燉著醒酒湯。偷閒去後院洗了把臉,她又看向院中石碑。過了片刻,她在石碑前蹲下來,撿起散落的壺和杯。
“師娘啊,師娘啊。”
她輕聲呢喃著。石碑無悲無喜、孑然而立、不曾回答任何言語,唯有山間的風簌簌在遠處吹響,尚未完全探出頭的太陽朦朧地照耀,未化的山間雪裡,無聲息地跑過一隻鬆鼠。
回了廚房,湯已被小火煨出香味。她嘗了嘗味道,又加了點糖進去。盛著醒酒湯時,房間那邊傳來一聲鈍響,似是摔倒之聲。放下湯勺,她快步返回師父的房間,發現他麵朝下倒在地上,手還努力撐著,試圖借力站起來。
“你乾什麼呢,師父?”
她伸手拉師父,讓他起來。路廖跪坐在地上,手扶著額頭,臉上儘是恍惚。她無奈地蹲下,伸手在他麵前晃了晃,又用手背探了下他的額頭。
果不其然,燒得滾燙。畢竟在大冬天的院子裡躺了一夜,也難怪。
半推半拖地、她又把路廖弄回了床上,接著飛快端來醒酒湯。見他喝了,才開口道:“你這樣也沒法去城裡了,車馬就過兩天吧。要是還有彆的事,就由我去辦了,再順路抓點藥。”
路廖慢慢地點頭,長呼吸了幾口,方啟唇道:“去連升客棧,問小二要紅箋。”
紅箋?喜帖嗎?她眨眨眼,隻答了句好,又吩咐了幾句他老實睡覺,就出了屋。
她也沒什麼心情吃早飯,隻拿了幾塊乾餅,燒了壺熱茶泡了,匆匆吃罷、便收拾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