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槿仍站在院外。神策軍已掃儘院中山賊,酒氣和血氣混合著,讓她陣陣蹙眉。路廖站在身後不遠處,怕冷似地始終揣著袖子。看熱鬨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她卻隻是仰頭盯著小樓二層,直至神策軍中一人下馬上前,問她下一步該如何做,她才如夢初醒。
“可有人受傷?”
“不過輕傷數人。”神策軍答。
“有勞諸位了。”她朝著眾禁軍端正地行禮,見者紛紛也回敬,抬起頭來,她從袖中鄭重地取出某物,托在手掌上、伸向那名神策軍。“麻煩大人,回宮稟告時將令牌交還給康平公主,並轉告公主,待家中事了,我便即刻謁見。”
純金打製的令牌在夜色裡也仍然耀眼。路廖遠遠地一望,心中疑惑終於解開。側耳細聽,小樓中傳來的歌聲已停了,他在袖中雙手扣攏,不自覺地用力。
隨即,隻聽木頭碎裂之聲劃破酒坊上空,兩個人影纏鬥著落在屋頂上。他立刻凝神看去,那片十分醒目的金紅毫不落下風,一柄鋼刀鏗鏘之聲仍聲聲清脆;與她搏鬥的沈翠煙僅持一柄匕首,卻也不露破綻。若是認真瞧上一瞧,會發現他在與刀抗衡間隙中,不時拍出掌風,腳下身位輪轉,或避或攻,十分靈活。
池飛鵠一招“纏”式,刀尖如蛇般化作柔骨,出手又快又凶,招招間隙極短。沈翠煙避之不及,肩頭和小臂都被刺中。錦緞衣袍洇開血跡,他臉色不變,仍是左躲右閃,尋隙便將匕首刺向要害。她隻得又將“纏”化為“震”,每一刀都灌注十分力氣,意在讓匕首脫手。可無論怎麼強震,沈翠煙也隻是連連後退,將受力不動聲色彈開在腳下。
池飛鵠看似招招進攻,實則受這狠辣手法所製,根本無暇留防。不消二十個回合,鴨蛋青色的錦緞上雖又添一道血跡,她卻也被沈翠煙一掌打中側腹,從樓頂直接飛出去、摔落在院中。
神策軍中有人見狀便調轉馬頭,想要上前。她卻倏地跳起,足尖發力,再次朝沈翠煙衝去。
沈翠煙見狀忙退,一身青色如影般飛快飄動,躍下小樓,落在長屋頂上,又急拐過折角,一柄匕首直朝著後心窩刺去!池飛鵠急衝間停不住勢,眼看就要被刺中,一咬牙,重重將刀插進屋頂瓦片迫使自己站立,向後一腳,猛踹在沈翠煙肋間,迫得這一下隻劃過她背上,避開了要害。
沈翠煙捂著肋間,向後撤開幾丈,喉頭一甜,咳出血來。池飛鵠這一腳可不輕,隻是她也因停勢過猛,又著急扭轉身體,腿筋和腳踝都錯了位,稍一承力便鑽心地疼。
她流著冷汗,將腳踝正回原來的位置,扶著刀喘息了片刻。正要起身,卻覺眼前一片白霧茫茫,雙耳嗡嗡不止,雙腿一軟,又倒了下去。
是毒!她撐著身體,看著正用帕子擦著嘴角血跡的沈翠煙,卻發覺他護手上不知何時多了條縫,有點點粉末落在附近。沈翠煙短促地喘息幾口,收起了帕子,聲音裡的輕鬆蕩然無存。“池姑娘真是體質過人,這麼久了才發作。”
許是剛才吃的止血藥丸裡麵混著解毒藥,不過效力也就這樣了。池飛鵠想張嘴說話,卻一口鮮血嘔出。沈翠煙慢慢走近,將匕首收回鞘中,緩緩說道:“看在姑娘願意放沈某生路的份上,沈某也不會要了姑娘的命。這毒隻需好好療養,不出一月就能完全恢複。”
他將什麼東西扔在她手邊,她隻能勉強抓住。手指使不上力氣,聽見的聲音也逐漸模糊。
“這世道太不值得。可就算再汙濁不堪,沈某果然還是想活著。”
沈翠煙說罷,便提起她後襟、朝著酒坊大門處一扔,隨即身形一晃,人已消失在夜色裡。
她沒有落到地上,池飛鵠覺得有人抓住自己,隨後慢慢地下沉,枕上一片熟悉的沉香氣味。有人抓著她的肩,叫著:池姑娘、池姑娘!快來人……
有人往她嘴裡塞了顆藥丸。勉強地睜開一隻眼,見與慌張的蘇槿不同,把她放在膝上躺平的人臉上是沉默的平靜,夜間的風影將其眉頭的褶皺抹去。他轉頭,向還未離開的神策軍討水,一人解下馬上的行軍水壺,拋到他手裡。她的頭被托起來,順著水咽下藥丸,錯覺似的,五臟六腑傳來的撕裂感沒那麼強烈了。
“沈翠煙把解藥留下了。”
路廖這才開口,聲音柔和,如慈母對著懷中乳子。池飛鵠認出那是沈翠煙臨走前扔下的袋子,路廖的手指在裡麵掏了下,夾出一枚木牌。他挑起眉毛,將刻著“王”字的袖珍腰牌丟給蘇槿,隻剩下解藥留在手中。
蘇槿拿了牌子,一怔,旋即明白他用意,謹慎地將其收好。一輛寬敞馬車適時地趕來,蘇槭從上麵跳下,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示意幾人將池飛鵠抬上去。
上了馬車後,她的腦袋也清醒了許多。顛簸之間,隻聽蘇槿問蘇槭爹的情況如何,又拿出那枚木牌,二人相對沉默。路廖始終閉目靜坐,刀已插回鞘中,放在他身旁。
“我還是差了一截。”
她用極輕的聲音喃喃自語。路廖聽聞,也不睜眼,單單問道:“明白自己差在哪裡嗎?”
“……明白了。”
“那就好。”
對麵的蘇家姐弟第一次看見路廖露出笑容,即使隻是如月光般縹緲的淺笑。池飛鵠的眼睛卻已經閉上了,眼皮隨著馬車行進而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