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和城北的景象截然不同。住在城北者多是商賈和朝中大臣,也有不少生活有餘的普通百姓,尤其還包含了一條大臣上朝必經的大道,因此街道整潔,到了夜晚隻亮起一盞盞燈籠,城北的月亮是寧靜的。
與之相對,都城中餘下的平民百姓大多都住在城南,城南的白天與夜晚並沒有太大差彆,無論是日頭還是月色,都雞鳴狗跳。年節期間沒有宵禁,還是正月初三的夜晚,更是熱鬨。散場回家的戲班、到處劈啪亂響的鞭炮、走親訪友的喧鬨全都混在一起,共同構成一張屏障,將房頂上飛躍的身影隱沒。
池飛鵠找了個能看清酒坊院中的屋頂,蹲伏著細細觀察。
酒坊已經打烊,幡子和燈籠都收了,本供酒客喝酒的院內桌椅邊,稀稀落落坐了圈正在搗鼓什麼的人。她盯著看了會,才發現他們似乎在玩骰子。除此之外,長屋和二層小樓之中都亮著燭光,時不時有人從中進進出出,像是在巡邏。
雖說是山賊,但院子內外人員布置,幾乎無懈可擊。該說不愧是有大人物做背景嗎,還是沈翠煙本人便如此謹慎?想到狼虎寨憑自己的本事在都城近郊逍遙法外了這些年,她的心裡湧起一股煩悶——她寧願這隻是護國公布置得周密,而不是對手本就難纏。
在混雜著許多聲音和氣味的夜風裡,她坐到瓦片上,深呼吸後,在腦中模擬著幾種路線。過了約莫半炷香工夫,她睜開眼睛,用力抓了抓頭頂。
想不出來。她索性放棄思考:既然從一開始就決定一個不留,那製定計劃也沒什麼意義。這麼想著,她伸手摸懷中錦囊,裡麵藥丸一個挨一個,各種效用的她都拿了幾顆。抽出刀來,精鋼的橫刀通體漆黑如夜,吞下所有光芒,為了美觀而刻上的線條隻隱隱顯出輪廓,密密麻麻的卷草纏枝花紋。嗬了口刀,白色的霧眨眼間便消失得乾淨,看不出一絲汙垢。
一片金紅貼上刀身。似在與親密的夥伴擁抱,她的額頭虛虛地抵著墨色的鋼。鬢發垂下、拂過刃邊的長發數根齊斷,她卻渾然不覺,出神地盯著纏繞在一起的枝條刻線。夜風猛地掀著更多的長發卷上刀刃,刹那便變成無根的斷發,順著風紛飛而去。這陣風很急,吹過大街小巷,似有嗚嗚聲。而刀刃割開疾風,錚錚之音顫著、透過皮肉傳進她的眉心。她微微地笑,像是得到什麼信號。
池飛鵠起身、活動了下筋骨,趁著這陣風還未停息,便腳下發力、朝著酒坊院中猛地躍去。
她輕功太好,自二層小樓頂上猛地砸下時,鬆散的值夜山賊才發現她。池飛鵠以刀代足,以身體重量落向正坐在長椅上、低著頭看骰子點數的一人。一刀將其貫穿時,她的雙腳甚至還沒有沾到任何著力點。眾人驚愕之餘,刀猛地拔出,她腳尖蹬在骰子已滾落的桌麵上,剛剛才飲了血的刀鋒又瞬間砍飛另一人的腦袋。
這一腳借力,頓時讓她飛出去兩三丈遠,隨著刀刃灑過的血跡落在地麵,劃了條利落的直線。屋內眾人已反應過來,從屋內和院外衝進許多人,將她團團圍住。她虛虛一打眼,約有四五十人。
這院子還能住這麼多人?
不給她時間作仔細思考,她眼神一凜,朝著長屋屋頂跳去,避開了破風而來的弩箭。連弩沒有放棄追蹤的意思,根根利箭閃著火把的幽光一路落在屋頂上。她揮刀擋下幾根,然而還是有箭頭穿破護手,直刺入小臂的皮肉之中。她毫不猶豫地拔出,並沒有想象中的疼,也沒怎麼出血。她心中感到疑惑:連弩的威力竟這麼小。
她已經忘了,今天的護手綁得比平日要緊,因此出血也被皮革勒住,力氣幾乎沒有流失。更況且,她拿來與連弩作對比的是自己最熟識的、師父和她交手的力道。
路廖生活中雖然處處遷就徒弟,練武時卻從不手下留情。那股活鬼般的自暴自棄勁讓他即使在與小兒切磋時,也使出八分力氣,等她長大更是毫不放水。她渾然不覺自己已經比天下絕大多數人耐打得多,還納悶著怎麼禁製武器也就這點威力。手裡攥著的箭一握便從中間豁開,她邊跑邊躲,邊把箭尾撅下丟了,將箭頭捏在指間,找了個空子便瞄準手持連弩的其中一人,一閃身間便彈出。霎時那人便喉頭冒血,弩箭數量也頓減。她如法炮製,閃躲騰挪間解決了半數連弩。
她用的這招,即是十三年前初見路廖是他用的那招:以氣凝於指尖,將手中物化作身體的一部分,輔以點穴的基礎功來發射。這招是從隔空點穴演化而來,隻不過隔空點穴是以氣化針刺入對方穴位,練成之後,再發射個暗器之類簡直手到擒來。
似乎是受夠了她在屋頂上亂跑,已有數人爬上房頂,從前後向她包夾。眼神飛快地瞥了周圍,池飛鵠腳下發力,朝著其中拿長槍的一人猛衝去!那人吃了一驚便迎上,槍頭直刺她心窩。誰知她在冷色刀鋒就快觸及胸前時,突然以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姿勢扭轉身體,將槍身夾在腋下,另一隻手用力一抖,將刀直直拋出,隻戳得那人血噴了幾尺高,頓時沒了聲息、滾著摔下屋頂。劈手奪來的槍唰地畫了個大圓,她換兩手持,沒出幾招便將兩人挑下房簷。弩箭及時地跟上,她閃身便撤,根本沒去撿自己的刀,朝著爬上來的另一夥人直衝而去。
槍她用得不甚熟練,過招間還是失手幾次,臉上臂上都劃開幾道口子。血流出來,在寒夜之中很快地冷卻,戰意卻越來越旺。真刀真槍拚殺讓她渾身血液鼓動、五感變得格外清晰,耳中聽到的心跳聲,比起和師父交手時還要高昂,金紅的長發在暗夜的襯托下像極一團肆意潑灑的血。用槍尖纏上對方劍身,鏗鏘碰撞聲之間,她的眼睛因興奮而明亮,如久違未嘗血肉的獸,即使被馴化也無法掩蓋身上的野性。
五招之後,對方劍身在她腰間劃開衣袍,而她已將槍尖刺入那人咽喉。她一摸腰間,隔著軟甲,她毫發未傷,隻餘下尚未散去的微疼。
來不及顧及這些,她將手中長槍擲向地麵人群,頓時激起一陣驚叫,四周避開一塊空地。緊跟著,她便躍下房簷飛奔,在早已沒了氣的屍身上拔出自己的刀,用袖子擦了下。
“還是你最好。”
她語帶眷戀。隨即手腕一轉,沒能完全擦去的血跡被振至地麵。隻是那些絲絲縷縷滲進卷葉紋路中的血痕已如精鋼上的紅色點綴,甩也甩不去。
照明的紅光從院子另一頭湧來。她這才將人群看了個仔細,卻發覺其中有些人打扮統一,不似山賊,也不似官府,粗略一回想,方才這種打扮的人,身手皆比山賊之流要好。
那又怎樣?池飛鵠此刻顧不了考慮那些,異樣的高昂情緒讓她血液滾燙,幾乎要從胸口燒起來。她放低身體,擺出“破”的架勢,眼中火焰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