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廖交代她的事，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用一個詞來描述，就是“助人為樂”。

多奇怪的要求——池飛鵠第一次聽到的時候，臉上疑惑得不需要任何語言。而路廖給她的解釋隻有：你不願意親近人也無妨，但至少要能在人世裡生活。

好在師父的要求也不高，幫迷路的小孩找爹娘、扶老婆婆過大街這種事都行，而頻率也隻需要是到了一個新歇腳處後兩次。直到近年，她才逐漸咂摸出師父的真意來：即使遊山玩水了這麼多年，她也逐漸明白這個人世是怎樣運作的了。

進了城，她徑直跳上屋頂，靈活地飛躍進城中最熱鬨之處。若是要尋找需要幫助的人，還是這裡最方便。

不需多時，她就看到幾名叫花子正在和野狗爭搶一塊臘肉，周圍人唯恐避之不及，無人上前幫腔。正欲下去，又轉念一想，她是該幫狗還是幫人？還是那個正提著刀追過來的廚子模樣的人？正在她想的時候，隻聽腳步聲紛雜，巡城的兵士已趕到現場。叫花子和野狗一哄而散，隻留下氣憤控訴的廚子。

該不會是哪家酒樓本來要端上桌的臘肉吧？她饒有興趣地繼續看著，可很快巡城兵就離去，廚子也悻悻返回，街市重歸平和。她覺著閒，便抽出腰間刀打量。

雖已見過無數次，但每次拔出時她都會暗自感歎：好刀！

被路廖用心保養擦拭過的刀麵，在光下是冷冽的銀、在陰處便是靜謐的黑。刀鋒處呈坡麵，隻有幽幽刀尖一點光流向筆直刀身，帶著剛硬的魄力與美感。丁點弧度也無的精鋼寶刀上，哪怕落上一絲灰塵也要跌作兩半。刀麵映出她的赭色雙眼，也映出身後延綿的屋頂飛簷。收刀入鞘後，她索性閉上眼，唯側耳細聽街市上聲音。

走路聲、問候聲、掃地聲。再遠些處有把酒言歡聲、碰撞酒碗聲、兒童吵鬨聲。再遠些，有爭執之聲，嘈嘈雜雜，聽不清到底在說什麼。

她起身，輕巧地跳過幾個屋簷，隻見下方街市上，幾個男子圍住了一個女子，臉上滿是痞意。她仔細一打量，隻見為首男子與中心女子皆穿戴豪華，那女子披著的大麾更是繡了金線作飾，隻是兜帽歪在頭上，像是被撞到之後滑掉了一半。

難得，今天能演一出英雄救美。她心想著，從屋簷上躍下。

大年初二的街市上不該有這種景象。獨自出行的女子被街痞似的男子團團圍住，要她為了碰掉一把扇子賠償，而周遭行人和街坊雖皆緊皺眉頭，卻都裝作視而不見。女子長長的眼睛眨了眨，冷靜地將兜帽重新戴好，眼角一顆淚痣在白狐毛的邊緣裡若隱若現。

“嚇呆了嗎，小美人？”

為首的男子雖也是滿身痞氣，渾身上下卻也透著些世家子風範。想來又是哪家富商的小少爺不學無術，集結一幫狐朋狗友，終日在街上無所事事，回家再挨老爹罵，想來都是常見的事。女子拂了下大麾撞到人的位置，隻是平淡地回：“扇子一把，我賠你就是。隻是你那扇子究竟是我碰掉，還是你有意丟掉，想必你心中也有數。”

“賠？”

男子冷笑一聲，唰地展開那把說是沾了汙漬要賠償的扇子，“不知你是哪家的姑娘，但這可是洪穀子的真跡！就算你嘴上說句賠得起，你爹娘也未必做得到吧？”

女子的臉上浮現出詫異，隨後皺起眉來，細細端詳著扇麵上的筆跡和落款。隨後她一對柳眉陡地擰起，卻耐心問道：“不知公子姓甚名甚，高就何處？”

男子合上扇子，悠哉地端詳著她的臉，嘿嘿一笑，搖頭晃腦地對她報上名去：“高就不敢當，但在下姓楊單字荊，家父在聖人腳下任翰林院侍讀。至於本人嘛，每天吃吃喝喝，玩玩樂樂，雖過得安逸，卻也缺佳人在懷。”

四周的跟班們發出令人惡心的笑聲，女子闔上眼，暗自咬牙。楊荊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就想往懷裡拉。女子露出滿臉厭惡、卻反常地沒有失措大叫，隻用力抽著手腕。楊荊見這女子力氣離奇地大，眉一橫、用更大力將她拉向自己，卻突然聽得一聲“大哥！”。

不耐煩地順著跟班的手指向上看去，楊荊隻見逆光之中，滿眼的金紅色帶著漆黑的刀鞘、正直直地向自己刺來！

他怪叫一聲、向後跳去，將將是躲開了這朝著天靈蓋直擊的一記。隻見滿頭金紅長發的女子站定，卻看也不看他一眼，隻是扭頭掃了下小美人的臉，莫名其妙地問了句：“需要幫忙嗎？”

美人眼睛撲閃撲閃，很快便鎮定下來，將手腕收回大麾裡去。“有勞女俠。”

聽罷美人的話，那張臉才轉向他。楊荊呆在原地，還不忘感歎這胡人姑娘真是……真是彆樣的美。乍一看不覺，但再多看一眼就會察覺到，那對上挑眼和劍眉是多麼般配，與異色的發和瞳一搭，頓時襯出烈日般的清冷，似乎比起手中的鞘，彎刀與黃金與她更相配。

楊荊光顧著看女俠的臉，完全沒注意到先前的美人已經悄悄撤出她刀柄可及之處，在不遠處的蜜餞鋪前注視著他，眉毛仍是蹙著、像在思考什麼。而幾乎一口氣的工夫，女俠就已撂倒他的跟班，周遭人完全沒看到她究竟如何出手，因她隻是伸手隔空一指，便應勢倒下一人；已衝上前來的則被她乾脆利落地用刀鞘打中心口，就算手下留情也一時半會動彈不得了。

“隻剩這一個了。”

女俠最後才將眼睛放到他身上。楊荊冷汗流了滿背，又強裝鎮定微微一笑，開口問道：“女俠好身手。方才是我無禮冒犯了，還請教女俠尊姓大名？”

誰知他□□脆利落地無視了。女俠扭頭看向蜜餞鋪前的美人，美人隻是微微頷首。霎時間，楊荊隻覺視線中掠過一片黑，還有飄動的紅，隨後便高高地飛到了半空，刀鞘在他下頜留下一個清晰的紅印。

“勞煩女俠出手相救，感激不儘。”

女子低頭向池飛鵠道謝，她隻是擺手。“無妨。你受傷了沒？看他跟你拉拉扯扯的。”

女子苦笑著，從大麾下露出那隻手腕，隻是微微留有指印。“沒有大礙，我身體還算結實。”

“那沒什麼事，我就告辭了。”

“還請留步。”

女子忽然抓住她的袖角。“有恩不敢不報，至少讓我請女俠喝杯茶。”

池飛鵠本不願，可是女子拉著她的力氣實在是不容強行掙脫，便勉強地點頭同意了。女子輕輕一笑，對她說：“小女子名為蘇欒。不知女俠如何稱呼？”

“我叫池飛鵠。”

她簡短地回答，跟著蘇欒走向茶館。蘇欒的眼睛細細地眯著，像在咀嚼她的名字，走出幾步才噙著笑讚許道：“真是個好名字。池中飛鳥，意在鴻鵠。”

路廖給過她近似的講解。不知怎地，她的防備放下了些。可蘇欒沒再開口，隻是盈盈地眨著一雙笑眼，帶她進了茶館的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