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來,便是滿地的紅紙,被昨夜的晚風吹得聚在牆邊。掃去時,又戀戀不舍地夾在磚塊縫隙間,星星點點火苗似的苔。正是正月初二,大街小巷彌漫著的鞭炮硝煙早已在夜間消散,喜氣和熱鬨卻隨著日頭再次爬上。要回娘家的媳婦們一早便起來準備,期盼著一年一度的相遇。因而大街上早早便有行人,伴隨著掃帚聲和牛車軲轆響,問候之聲也不絕於耳。
年輕的女子步履輕快,穿過休假的麵館,從茶館的招牌下路過,踏過潑了水的青磚路,停在肉鋪前。竹籠中幾隻雞鴨正撲騰翅膀亂叫,她打量了好一會,待到屠戶已解好一條羊腿,才招呼道:“常叔,給我捉隻雞!”
顯然她是老主顧。屠戶收了錢,一邊笑嗬嗬地打開竹籠,一邊和女子打招呼:“好久沒見你了,小胡娘子!還以為你遠嫁了呢。”
“小胡娘子”淺笑著搖搖頭,手按在刀柄上輕輕搖晃。“倒是去遠遊了,這次出門走得久,約莫有一年多了。”
“何時回來的?”
“年二十九。屋子太久不住,收拾就花了一天,哪還顧得上做飯。好在訂上了酒樓,不然飯都沒得吃了。”
“遊了這麼長時間,沒遇上個相好的?年齡到啦,該許人家啦!”
女子一雙赭色雙眸隻盯著屠戶手中被割了喉的雞,語氣淡淡,對這種話見怪不怪似的。“還早呢。師父說我修行尚淺,獨立都彆想。”
“你師父也是不舍得你嫁出去嘛!”
雞□□脆利落地燙毛、剝毛,屠戶手上忙著,嘴也不閒,接著說:“這麼好的大姑娘!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就出來自己買東西了,多懂事,你說是不是?”屠戶話說到一半,轉頭向從兩人身邊經過、正挎著隻大竹籃的媳婦。媳婦也是個愛說話的,接著就說下去:“就是,我們小胡娘子早就獨當一麵了,都怪你師父不舍得你。”
“常嫂說笑了。”女子微笑起來,看著屠戶媳婦的打扮轉移開話題:“這是回娘家?”
“可不是嘛!”
常嫂臉上喜氣洋洋,和自家相公交代了幾句家裡事便揮手離開。屠戶也將雞用荷葉包了係好、放進女子帶著的小筐子裡,又說了句新年好。女子淺淺點頭,也回了句問候,便踏上來時的路,去找賣菜的小販了。
此位“小胡娘子”正是池飛鵠,她口中的“師父”便是路廖了。自路廖尋死未果、將她帶回家躲雪那日以來,已過去十三年時光。這十三年間,渭熙宗駕崩、新帝渭承宗登基、更年號為紀隆,也已成為六年前的往事。
而當年如獸犢般用一對血目瞪著山賊的幼童,則早已長成四處雲遊的閒散俠客。池飛鵠佩著的刀,是四年前路廖送的。那時師父說她的功夫已成型,便特意從龍淵縣訂了把寶刀,當做生辰禮交給她。
池飛鵠並不記得自己的生辰,連八字也未曾來得及記住,唯一知曉這些的人們就橫死郊外。但路廖隻是淡淡應下後,遂將他們相遇那一日當做她生辰。
現在想來,那一日也是她爹娘忌日,但池飛鵠並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自師徒二人共同生活,大半時間都在四處雲遊,可路廖卻總能算好時間點,每年準時將賀禮送至她手上,從未有一年延誤——要知道,龍淵產的寶刀天下聞名,上門求一把寶刀的客人絡繹不絕,想要訂一把,最少也要等五個月呢!
況且,龍淵寶刀可不便宜,更彆提自小送她護身的玉佩和種種禮物。師父就像變戲法一樣,進了錢莊,便能憑空掏出銀票,兌上一大筆,足夠他們一年半載的吃住行。
越是和路廖共同生活,她便越發現此人身上種種不協調之處,可再怎麼追問,路廖的回答都簡短得讓她挖不出任何有用信息。日複一日地,她長大了,開始明白何為難言之隱,也就不再追問,隻是更加仔細地觀察著師父的言行,試圖找出什麼線索。
她天生眼神好,又心思機敏,看上人一眼就能將那人行動軌跡猜個大概,也因此從林昆手下撿回一條命。尋常人或江湖中人,她雲遊時見過不少,可沒有一個像路廖那樣,看似能看清他要出什麼招,招出至半途卻又無聲無息化作彆勢;亦或是看清了他的路數,卻怎也破不了招。路廖招招連接綿密,好似那不止息的海浪,本以為躲過了一波、能在海中站直了、下一波卻又馬上打來。
換句話說,她找不到路廖的破綻。
……倒也不完全是。她把蜀芋和菘菜裝進筐子裡,盤算著今日做道芋兒燒雞、再加個油渣炒菜,眼睛卻落在年節反而更熱鬨的酒坊大門上。
師父唯一的破綻,她是知道的。
她仍記得,數個在山間宅子度過的日子,或是睡不著、或是起夜,總能見師父於深夜獨坐於後院石碑前,擺著分作兩盞的一壺酒。路廖渾然不覺她就在後麵偷看,隻是對著碑文獨酌,一杯接一杯,直到再倒不出一滴,才拿起另一盞始終盛滿的酒杯、淅淅瀝瀝地灑在地上,像是要傾儘說不出口的話一般。
石碑的碑文很簡短,唯有短短“入輪回、儘相思”六個字。
那是一座沒有名姓的墓碑。
她曾趁著師父心情正好時問過,路廖臉上浮起薄薄一層無奈,最後苦笑一聲,還是答了句:“是你師娘。”
池飛鵠得到了答案,便再也不觸碰這個話題。路廖也順勢不再提,隻是仍然每年在她生辰前一日夜裡,無論遊至何處,定然打上一壺好酒,獨自對酌到三更。
想著想著,她已然提著筐子出了城。路廖最先教她的便是輕功,在山間凹凸地勢間最是好教學,因此沒過多久,路廖便放她一人進城出城、采購食材和日常所需了。
不過幾次之後她就發現,路廖悄悄在身後跟著;再過半年,待她學會了那招隔空點穴,路廖便不再跟著了;又過上幾年,她長得比刀還高了,路廖便再不過問她去哪、幾時回來。
到家時,路廖剛走到院子裡。見她買菜回來,隻是亮了亮手上的抹布,囑咐了一句:“桌子剛擦乾淨,筐子放外麵。”便去洗抹布了。
池飛鵠應了句好,直接拐進了廚房。脫了襖子、卸了刀,便去洗了手,開始給蜀芋削皮。路廖不知何時已經洗完抹布,踱進廚房,打量了一眼她買的菜,並沒說什麼,隻是將已光溜溜的整雞提到砧板上,握起菜刀、爽利地剁成塊。
師徒二人早已習慣這種緘默的互動。剛開始時,是師父做飯、徒弟在一旁遞要用的食材調料,逐漸就變成了徒弟做飯、師父在旁切菜。路廖倒是欣然接受這一現實,因他做飯雖能下咽,可實在粗糙,幼童又吃不慣館子的口味;等到池飛鵠長大,變得能四海為食的同時,也學會了一手好廚藝。師父省了事,徒弟樂在其中,兩全其美。
準備好了食材和調料,又把前天煉的豬油和油渣一並放在灶旁,路廖又如來時一樣、踱出廚房、順便把買菜用的竹筐子掛回門口。想必是菜下鍋了,滋啦聲混著豬油的葷香味從廚房衝到院子裡,他抱著徒弟的襖子、另一隻手拿著她卸下來的刀,回了屋裡。
等池飛鵠端著菜進屋,卻發現師父不在屋裡。朝著後院探了下,也沒看見人影。她倒也見怪不怪,又回去廚房盛了飯。擺完筷子、喊了聲師父,便坐下等了。
很快,路廖就從屋裡出來,將她的刀倚在桌邊。她見師父身上灑了點點白色粉末,還沒等開口,他就已經坐下,說了句:“見你挺久沒保養了,幫你做了。下次彆忘。”
她點點頭,“謝謝師父。”
安靜的飯桌上,隻有筷子和碗邊碰撞的聲音,偶有瓷壺提起、水流進茶碗之聲,也很快地被筷頭的聲音夾雜而過。在這片習以為常的氛圍裡,路廖突然開口。
“交代你的事,還在做嗎?”
池飛鵠嘴裡正嚼著燒得又糯又耙的芋頭——這還是他們遊到蜀中時學會的——隻發出含混一聲嗯,待咽下去了才張嘴講話:“今天街上人不多,我這幾天再去四處看看。”
一聲簡短的應聲後,飯桌上又重歸沉靜。收拾了碗筷後,池飛鵠又佩上刀、進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