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為渭朝,自渭高祖李晄開國更朝為渭以來,已過去了二百四十六年;渭熙宗在五十壽辰之時將年號更為永昭,已是第十三年。皇庭之內的事,老百姓沒得猜,隻知曉這年天下動蕩不休、毫無寧日:先是都城沛安四月下了冰雹、再是嶺南道的水災、接著是流求來犯、隨後是中原大旱,整整數月竟滴雨未下,稻子就那麼活活地枯死在地裡。臨近年末,都城上空竟飛來一隻奇鳥,盤旋數日鳴叫不止。
那鳥形似大鵝,卻通體金紅。巡城的兵士架了梯子去夠,卻連羽毛一片也碰不著。它羽翼一張,便能滑翔過半座城。為了撫慰聖心,大臣進諫說明此乃祥瑞之兆,連綿的天災人禍即將平息。而那鳥最終還是落下,在城門頂上眺望落日許久,便再次振翅,融進金紅色的天際線中,再無蹤跡。
在那奇鳥離去翌日,一夥山賊出了寨、在離都城二十裡路的崖邊劫住了一隊趕路的人馬。
那隊人馬正紮營燒火,從帶的行李來看,明顯是正行路中的商隊。山賊們隻覺得自己碰了大運,要知道,今年的糧食歉收,就算去尋常人家搜刮,也搜不到什麼東西。隻見幾人互使了個眼色,便猛地策馬高呼,衝向措手不及的商隊。
那些拿著鍋、提著水囊的行商人還愣在原地,便有數人從中衝出、操起刀槍便迎向山賊們。
行路商人哪會沒有保鏢?若是換作平日,山賊們還要費心鬥上一鬥,可今日不同。今日這隊人馬,帶隊的乃是寨中二當家林昆,人稱“山南虎”。這人肩膀異常寬大,兩臂肌肉虯結,天生一雙粗野生長的亂眉,若是怒喝起來,便是活脫脫一副野獸形象。隻見他抓住槍頭一扭,迎頭刺來的長槍竟生生折斷!他大吼一聲,抓著那人的天靈蓋提起,用那人身體在人群中肆意衝撞。馬嘶陣陣,人群驚叫聲淹沒脊椎骨的哢哢作響。末了,便像扔個果核般,隨手將手中人拋向一輛馬車。
那人的身體如軟肉一般將車廂砸了個半毀,裡麵竟毫無聲息。林昆策馬上前,隻見敞開的豁口裡,隻坐著個女子,頭上流血,身上各處和脖頸處都插著碎木板,已然沒氣了。屍體壓在她後背上,順著她抱著什麼東西的姿勢掛到馬車外。
林昆一把掀開女子屍身,卻見她懷中抱著的不是什麼財寶箱子,而是個約莫五六歲的孩子。
那孩子一雙赭色眼瞳,雖梳著關內式樣的發髻,卻生著滿頭金紅色發。林昆見這小娃伏在她母親腿上,聳著後背和肩膀,眼睛死死瞪著他、幾乎要瞪出血來,不知怎地感到些微涼意。
旋即他便嗤之以鼻:不過是個胡人小女娃,怕甚麼!若是拿去賣了,還能賣上個好價錢。
想著,他便伸手去抓女孩的頭發。誰知女孩猛地一抖,閃過了他的手,如一隻受驚的山貓躍出馬車,摔在林昆的馬邊,又打著滾向前衝去,轉眼就穿過了滿地的死人堆。
林昆大怒,呼喝著叫人抓住她。其餘山賊已將整個商隊屠得七七八八、隻剩幾名重傷還有口氣,手上功夫早就轉移到了劫掠貨品上,磨磨蹭蹭地不願放下手裡的銀錢,導致那女孩一口氣跑遠了。林昆怒罵一句,隻得自行追趕。
天色陰著,像是要下雪。若是再耽擱,恐怕雪下起來就路滑不好返回。山賊們左等右等,也等不見二當家回來,便綁好了馬,朝著林昆去時方向一探究竟。隱隱聽著有馬嘶聲,隨後是狂奔的馬蹄聲,正朝著他們的方向來。
山賊們慌忙讓路,隻見尖嘯逃竄的馬匹背上,赫然是倒掛著身軀的林昆!馬背顛簸,將其甩在地上。翻過麵來一看,一根枯枝插穿了咽喉,氣已是無了,可龐大身軀仍不住抽搐,血汩汩地噴出來。山賊們駭然之時,幾步之外有人緩步停腳,皺著眉打量他們。
“什麼人!”
來者似乎心情極差,陰鬱的一雙眼隻隨意掃了下幾人的臉,並不作答。山賊們掏出武器,看似威嚇,馬蹄卻在步步後退。那人忽然抬手,隻隔空一指,其中一人隨即倒下。另幾人見狀不好,倒轉馬頭便跑,可也逐個摔下馬。載著貨物和銀錢的馬匹四散奔逃而去,那人一手提起一名山賊,拖拽著朝崖邊走去。
山賊們隻是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此刻被拖拽著一步步走向深淵,嚇破了膽卻無法脫身,連喊叫都叫不出聲,隻得將眼球似要爆出般圓睜著。有膽子小的,已是尿了褲子。那人絲毫憐憫也不露,抬起手去,就將兩名山賊扔下了深崖。轉身再去抓其餘人時,卻已見有個小小的身影站在躺倒的山賊之中了。
那女孩剛剛才經曆全家滅門,又在山賊手下狂衝著逃跑,直到現在仍然沒有因恐懼昏倒,甚至連一聲尖叫也沒有。她低頭看著被定身的山賊,那人看不見她臉上表情,隻是一一將山賊們丟下山崖。直至地麵乾乾淨淨,隻剩下不遠處的死人堆。
那人在女孩麵前蹲下,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女孩這才看清那人長相。
如她的父母和所有漢人,那人有著黑色的眼和發。男子年紀不大,約有廿三四,眉毛揪著,眼角向下垂去,剛才還抿著的嘴唇仍然抿著,隻是微微地朝她露個笑容,似乎是讓她彆怕。他像是熬了許久夜,剛才撞到他身上時,隻聽到他沙啞的嗓音;此刻仔細一看,他眼中滿是紅血絲,顴骨也向內凹陷,臉色蒼白,眼皮卻發黑,像個剛從墓中掘出的活鬼。
可這活鬼卻出手對素未相識的小童仗義相救,甚至還摸出乾淨的帕子來,替她擦了臉上的汙漬。隨後,他清了下嗓子,輕聲說道:“已經沒事了。”
他這一句話,比半路的飛來橫禍更有分量。女孩臉上流出一條清澈的淚河,倏地就變成了放聲大哭,像是把身體裡的力氣都通過喉嚨亂灑出來一樣,女孩嚎啕著、雙手拽扯自己的頭發。尖銳的哭聲回蕩在深深的崖穀裡,回蕩成漫長的嗚咽。
那人耐心地蹲在原地,等著她哭完。受了驚的小孩已經不剩什麼力氣了,沒過多久,嚎啕聲就變成了有氣無力的抽泣。他再次用帕子把女孩的臉擦淨,又擦了擦她沾滿淚水的雙手,理了下金紅色的頭發。
女孩哭累了,也不要他扶,自己走到一旁坐下,呆呆地望著自己逃出來的馬車。他走過去坐下,也隻是望著慘烈的商隊屍骸,過了片刻,開口對她說:“我叫路廖。”
路廖今天本是來尋死的。
他已好幾日沒合過眼,恐怕睡著了再睜眼,榻上的人就再無氣息。他的發妻本就身體孱弱,連綿的天災和寒冷讓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入了冬便一病不起。路廖找遍了大夫、問遍了藥鋪,都沒能讓發妻的身體好轉。他話本就不多,那時更是沉默,在榻前一坐便是一夜。
這一切都無濟於事。發妻終是在昨日撒手人寰,剛剛是奇鳥飛離城門那會。
她側著臉,看向關著的窗,從外麵透進夕陽的顏色,臉色也看上去紅潤了些。她看著路廖,抬起手想要摸摸他的頭發,卻連抬高的力氣也沒有,隻落進他掌中。
“去活你自己的人生吧。”
說罷,她便闔上了眼。路廖湊得更近了些,想聽她再說些什麼,卻隻聽到她的呼吸聲變得更弱,最後一口哽咽般的氣出完,就再沒了聲息。他隔了半晌,才去看她的臉。
她的臉上,竟掛著恬淡的微笑。
路廖將發妻葬在屋後。山間的夜晚又冷又靜,他數不清自己挖了多少鏟,隻知道填完土、又立起木牌時,天已蒙蒙亮了。又不知在墳前呆坐了多久,不知在山間走了多久,才到了能粉身碎骨的深崖邊。
正欲跳時,隻聽有人跌跌撞撞跑來,猛地撞上他的腿。低頭一看,是個隻不過幾歲大的女孩。雖說五官有著漢人般的小巧,一頭發絲卻是夕陽般的金紅色。女孩臉上沾著血和土,卻不哭也不鬨,緊緊地咬著牙,扯著他的衣服下擺。
“何事?”
話一出口,他才察覺到自己喉嚨早就乾透了,聲音嘶啞著變調,好似他才是死了的那個。
女孩將他的衣服扯得更用力了,一雙眼睛如小獸般圓瞪。有馬蹄聲隨之而來,他抬頭一看,便認出是“山南虎”林昆。這家夥的一身悍肉還是有些名氣的,而在那之上的名氣,便是他乾的那些燒殺淫掠之事。
早死晚死也是死,不差這一會。路廖眼睛一瞥,俯身拾起一根樹枝,將氣凝於指間,隨後微微一彈。霎時間,樹枝如針般筆直飛出,林昆還沒等說上一句話,咽喉就已被刺了個對穿,直直撲倒在馬背上不動了。
女孩的臉色像是緩和了點,卻又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手仍拽著他。他應著她的力氣,向林昆來時的方向走去,沒走幾步便能聞見血氣衝鼻。越過山賊們的馬背,隻見屍骸累累、刀劍七零八落、財物也被洗劫一空。即是求生欲淡薄如他,也免不了在心中歎息一聲。
他本沒想讓孩子見這場麵,便將女孩掩至身後。誰知這女孩竟自己走近,滿頭紅發在陰鬱的天色下,顯得更像一團隱秘燃燒的火。
他忽然想到幾日前都城裡盤旋的奇鳥。當時他隻忙著抓藥找大夫,隻聽到隻言片語,說是那鳥有著一身金紅的羽毛,如朝日的雲霞、如夕陽的霧靄。他眼見著這女孩經曆身旁人慘死,和山賊們的諸多死相,卻不動不吭,如一頭初生的獸犢,沉默地突兀地杵在滿是荒蠻和血色的大地上。
“裡麵有你的父母嗎?”他問。
女孩點點頭。
“我們沒法在這下葬。”他又說。
女孩看著他。
“這些山賊隻是一支小部隊。如果他們沒回去,山賊本營會派人來探的。在這掩埋的話,隻會被發現。”
女孩把頭扭了回去,愣愣地看著馬車。
天色越來越陰了,林間細碎的風聲不知何時悄悄停息了。路廖再次看向身旁的女孩,她一雙赭色的眼睛眨也不眨,空洞地望向前方。他伸手,覆在女孩頭上。
“彆擔心,這裡是入城的官道。”他咬著淒涼的字眼,“不到明日就會有人上報官府了,會有人來安葬他們的。”
片刻的沉默後,女孩開口了。
“那你呢?”
她的發音很純正,沒有一絲胡人口音。隻是因為驚嚇和疲累,她的喉嚨也同樣嘶啞著。路廖心中一動,卻泛起苦澀:多麼相似的兩個人,淪落在孤單的天地間!
早晚都能尋死的,不差這一天。他又一次有了這個想法。
覆在女孩頭上的手重了些。“我明天來看看情況。如果沒有人發現,就把他們好生安葬。”
對於這個尚不諳世事的孩子來說,是否安葬也許並不重要。路廖在她臉上看到一絲困惑,便拍了拍她的頭頂。
一雙冰冷的小手抓住他的手指,用手心包住。他反過來將其握住,在幼嫩的手背上搓了搓,將皮膚搓熱。
他已經握夠沒有溫度的手了。
“走吧。”他喃喃地,像是勸慰她,又像是對著自己講:“……走吧。”
“去哪裡?”
“去能擋雪的地方。”
女孩起身後也沒有放開他的手,他索性伸出雙臂,將她抱起。開始下雪了,細碎的雪花落在路廖的眼皮上,讓他的眼皮一抖,竟清醒了幾分。女孩的紅發蹭在肩頭,仍然向後望著,直到看不見了也保持著原本的姿勢。他本以為她已睡著了,卻忽然聽見她說:
“我叫池飛鵠。”
“很好的名字。”
路廖輕輕地回應。聽罷,她的頭終於歪垂,靠在他的肩上。
他每走一步,能粉身碎骨的深崖絕壁便遠一分,樹林間的血氣與黯淡便淡去一分。雪片變大了,寧靜地落在他們的頭上肩上。路廖伸手將她頭發上的雪拂去,殘存的雪融成水滲進發絲,蒸發在山中小小的火色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