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猙獰的手臂伸來前,徐盈轉換了方位。
她語氣幽幽,“你在做好事?”
元壽的動作一頓,他的脊骨好像斷了,直不起身,隻好慢慢地循著聲音方向轉動,“當然!你不想回家嗎?”
噌的一聲,劍出鞘,寒意順著月色蔓延到元壽露出的肌膚上,他下意識往後縮。
徐盈提劍上前,目光冷冷,“那你為何不去死?你不想回家嗎?”
元壽驚恐地往後挪動,“不!你不能殺我!你不是還想知道我辨彆穿越者的方法嗎?殺了我,你就永遠不會知道了!”
森森寒光逼近,元壽腳抵著牆壁,已經退無可退,終於崩潰道:“我不甘心!憑什麼你是首富之女,一生順遂!我卻受儘磨難,好不容易受人賞識,你卻要毀了我!”
他不甘心!
似乎是臨死前的極端反應,記憶在一瞬間清晰。
在那個世界裡,他一出生就是所有人的焦點!
成長的路上有家人打點,他畢業後毫不費力就有了工作。
即便工作上會有一些不如意,可他的性彆到底占著優勢,沒有受過誰的白眼!
後來成家,他雖然心有不滿,但每次回家都有人替他張羅飯菜,連孩子也不用他操心,空閒的時候帶著縮小版的自己逛一圈,忙的時候找父母看著點孩子,再不濟還有孩子的母親無怨無悔,自願在家收拾一切。
那樣的日子雖然無趣,但絕不像在這個世界一樣可怕!
沒有空調和電就算了,甚至還吃不飽飯!所謂的至親為了家中的其他孩子活命,拿他換銀錢,將他像狗一樣扔來扔去。
——不過是個替災的物件,貴人您就當買個心安,可憐可憐我們吧!
他的至親這麼說道,又將他年幼的身軀一把扯過來,摁著他嘭嘭磕著頭,祈求對方帶走他。
寒冷,饑餓,白眼與唾罵從那時起,便緊緊跟著他。
他從不知道日子是這麼難的。
他在極度的恐慌中,聽見那道清冷又可怕的聲音說:“隻要你還活著,我就永遠是你的夢魘!”
下一刻,腦海中翻湧,無數被吃掉的畫麵與聲響襲來,他徒勞地伸手推開什麼,卻始終觸不到底。
夜色漫漫,喊叫聲被死死封鎖在一間木屋裡,屋外的暗衛麵不改色地守在附近。
天色將白,終於安靜,木屋的門再次被關上。
暗衛遞上一張乾淨的手帕,“小姐,可要沐浴?”
徐家人接管了徐知武派人送來的幫凶後,便把人放在了澤賢鎮,安排好暗衛等徐盈來問。
澤賢鎮不比鳳曲城,沐浴也費一番功夫。
徐盈前世做完保潔一身臟亂的時候,倒是第一時間就將自己收拾乾淨。
但現在,她太累了。
將那個人永遠地困在了他自己的噩夢裡,比起讓他輕易死去更難受。
“不了,我歇會兒就回去了。”
她接過手帕,將一遝紙交給暗衛,“永昌郡主夥同趙恒宇勾結西厥走私碧茴草、與前宮市使串通買賣孩童殘害性命的口供在這裡,辛苦你跑一趟京城,二哥自會找到證據。”
永昌郡主沒有可以辨認出穿越者的感應,年輕的皮囊可以用藥物來調理,但常年飲血隻會讓她自身的免疫力變得不正常,身體崩壞隻在一瞬間。
沒了所謂的把柄,徐家便可以大膽查下去,京城來的協理官正好能將此案呈上京城。
單就長達十六年擄虐殘害少年少女,永昌郡主便不會再受李氏恩寵,與趙家大案牽連的證據,更是能直接封了郡主府和冀州陳家所有的家業。
“是。”暗衛接過口供,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引她進了另一間乾淨屋子。
徐盈看著那張乾淨整潔的床鋪,又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沾到的血跡,索性將外衣扔掉,擦乾淨了手才拆了頭發,自己則縮在榻上,將臉埋在臂彎裡,背靠著堅硬而冰冷的牆壁。
像她最後一次靠在媽媽的墓碑前一樣冷,她借著雨水擦乾淨手上的血跡,然後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
隻是這一次,她的背後沒有媽媽。
——你有家人等著你回家嗎?
元壽問她的話再次回響。
她垂眸想了很久,得出一個答案:沒有了。
她的家人都不在了,在媽媽出事前,離異的爸爸也出了意外。年長的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受不住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打擊,留在最後的人,是她自己。
可最後,她也不在那個世界了。
元壽的夢境裡問不出回去那個世界的辦法,也或許是真的回不去了,畢竟元壽這個瘋子也嘗試過很多次,否則最終不會把自己逼瘋成現在這個樣子。
回不去,她在那個世界最後的牽掛也抓不住了。
一股暖烘烘的熱意自臂彎而下,流向四肢百骸,毛絨絨的衣料將她包裹,徐盈詫異地一怔,隨後緩緩從白狐領子裡探頭。
“你怎麼來了?”
柳江白的手從藏青色的大氅裡伸出,替她攏了攏披風,聲音有些啞,“我不放心,便一路跟到了這裡。”
夜中疾行,也不知他等了多久。
徐盈微微動容。
“從你醒過來之後,你好像都不太高興,是因為趙家和永昌郡主嗎?”
她再一次把他支開,孤身來到這裡解決掉什麼人,他可以不問解決的是誰和緣由,但總得知道——
“有什麼我能幫得上的嗎?”
徐盈雙眸輕輕一睜,後知後覺想起,似乎從她醒來後,柳江白就和所有人一樣,不曾問過她那晚去趙家遊園時,她所用過的功夫為何跟靜山派不一樣,她的那些強行提神的藥又從何而來……
“我說過,你不想說,我便不問。”柳江白眼神定定。
徐盈眉眼一彎,“你不是在幫我了嗎?羅雀和軟劍。”
說起這個,徐盈注意到在他手臂上的針孔,眉宇微蹙,“嚴大夫下了狠手了?”
之前行針解毒,也沒有這麼多的痕跡。
徐盈抬眸撞進他躲閃的視線,輕聲道:“嚴大夫沒收的東西不好拿,你多挨了幾套針才換出來的?”
“也沒多少。前幾日中間漏了好些針,就當是補回來了。”
他說的輕鬆,徐盈記得他是很怕針的。
徐盈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溫暖而柔和的內力緩緩推進他的肌理。
莫名的滾燙從肌膚相連的地方四散開來,像攀爬的小蟲子在跳躍,柳江白微微一顫,連同心口的搏動也亂了,下意識縮回的瞬間反被握緊。
“你這——”
開口卻見對方明亮的雙眼微揚,他心口的搏動更亂了。
他慌忙低下頭,輕輕斥了一句,“沒大沒小!”
徐盈歪著腦袋,看他漸漸泛紅的耳朵,眨了下眼睛,輸內力療傷而已就這樣了?
內力倏地一收,徐盈撐著精神鬆開手,“還你一次人情。”
意識到她這是還自己替她拿羅雀和軟劍的情,柳江白臉上的神情頓時一僵,轉過臉,語氣硬梆梆,“也不用還,誰讓你是我師妹呢!”
整個宗門他能找到的還好好活著的同門,便隻有她了,不為她費心還能為誰!
他自我反省了一番,還覺得沒說清楚,正要再彌補兩句,懷裡登時被撞了下,然後毛絨絨的領子抵在他的下頜,癢癢的。
柳江白愣了愣,偏頭看去,徐盈已經一頭紮進了他的懷裡,睡著了。
睡著了?
柳江白鬼使神差探向她的脖頸,確認她真的隻是睡著後,略鬆了口氣。
“自己傷還沒好,就急著替彆人操心。”
他輕輕歎了歎,“可你這麼睡著,我怎麼辦?”
他試著將她扶正,又怕將人吵醒。
方才他一進屋,就發覺她極其疲憊,應該沒聽嚴大夫的話,擅自用了她的能力。
自她昏睡七天後,她醒來便忙著轉了好久,如今能好好睡著,柳江白自然不想將她吵醒。
他小心翼翼換著能不吵她的方式,又覺得會唐突了她,一時間束手無策地比劃了好幾下,最終和她商量似的說:“你不動,便是準我抱你去床鋪上睡了?”
徐盈似乎累極了,並不與他做這無聊的回應。
柳江白默默數了三下,見她果真不動,便輕輕一手托著她的後背,另一隻手抄了膝彎,將人放在乾淨的床褥中,又細細拉過被子。
做完這些,他才自己蜷靠在她方才坐過的地方,闔眼邊養精神邊守著人。
這是他的獨苗師妹,照顧點兒是他身為師兄的擔當。
他這麼和自己說,然後睡去。
……
心變重了。
像被分成了兩個部分,沉重的那一部分將她的腳步壓實,她穩穩地踩在水麵,一低頭就能看見自己的臉。
十六歲模樣的臉。
有些陌生,她不由得摸向這張臉,觸碰到的卻是虛空。
她眨了下眼睛,水麵倒映的臉變成了二十多歲的模樣,有點熟悉。
空曠的水麵忽然開始泛起漣漪,將那張臉揉得皺巴巴的,像被打亂的拚圖,她眼前的一切被打亂,包括她的身體。
但她似乎察覺不到疼。
眼前的拚圖重新拚湊,是溫馨又熱鬨的老舊小區,慈愛的老奶奶拿著蒲扇和她打招呼,她下意識舉起手裡的綠舌頭回應。
誒?
她後知後覺聽見了蟬叫聲——夏天了。
拐過熟悉的樓梯,破了牆皮的樓道替她擋住灼熱的暑氣,她的腳步越是靠近三樓,空掉的那一部分的心越是波動得厲害。
哢噠。
鎖舌彈回,她猶豫著握住門把手,在拉開的一瞬間,門先被推開。
獨屬於她成長印象裡的味道擁抱了她,那張分外親切又熟悉的臉向她望來。
徐盈的眼眶瞬間模糊,淚水決堤般湧出。
她喃喃出聲。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