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出聲的一刹那,門內事物的拚圖驟然崩壞。
視線忽的暗下來,破了皮的牆壁扭曲成一道四四方方的封閉空間,沒有光,腳下的寒意漫過了她的雙腿。
黑暗中她自己的心跳聲格外清晰,窸窸窣窣的聲響從背後襲來,徐盈警惕地扭身,一把鉗住那團虛影。
“又是你!”她甚至沒有擦乾眼簾上的淚水,就認出了對方。
“上次說讓我留在這裡的,也是你吧?”徐盈森然道,“為什麼要窺探我的記憶?”
稚嫩的女聲似乎受了驚嚇般,“這就是你一直抗拒留下的原因嗎?”
虛影分出一節枝乾。
視線開始明晰,枝乾的儘頭結出梳妝鏡麵大小的空間,裡麵是那張親切又熟悉的臉。
“你的牽掛在那裡。”稚嫩的女聲像是有些不解,“你在這裡沒有牽掛嗎?”
它的邏輯鏈碎得令徐盈無法糾正。
想去哪裡是不用講道理的。
“她也抗拒過。”虛影冷不丁說出這句話,“你們真奇怪。”
徐盈微微蹙眉,“她?”
“分明給了完整的身體,完整的家人,為什麼要抗拒?”虛影好像十分困惑。
徐盈暗暗一驚。
難道說,她不是第一個穿越到這具身體裡的人?
它找了不止她一個替身?
徐盈麵無表情地握拳錘向試圖纏住她手臂的虛影。
在這個虛無的空間裡,她的意誌力才是最有用的。
啪嗒一聲。
虛影被狠狠摔在地麵,四散開來。
“雖然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但我個人非常不喜歡彆人對我指手畫腳!”
虛影試圖重新凝結,卻被徐盈一腳踩碎。
她一步步走遠,腳下的寒意逐漸散去,黑暗裡劃出一條光線。
“你的心變得沉重了。”那個聲音在消失前說,“你早晚會留下的。”
徐盈沒有理會。
乾擾心態是敵我雙方常做的事。
在夢中和一個不知名的存在打了一架的後果,是整天都沒什麼精神。
“你確定回去後,嚴大夫不會給你的藥裡加東西嗎?”
回程的路上,徐盈一直沒精打采,跟著的柳江白時不時側臉看她,唯恐她從馬上摔下去。
嚴大夫治人治本很有一套,徐盈不愛喝藥又不聽醫囑,就給她藥裡加她不愛喝的東西;柳江白不愛行針也不聽醫囑,就威逼利誘拿行針換他要的東西。
徐盈被抓住命脈,倏地勒住韁繩看向柳江白,眼裡有些心虛,“要不,你先犧牲一下?”
“籲——”馬蹄原地踏了幾步。
同樣被抓住命脈的柳江白握著韁繩,失笑道:“你這樣出賣師兄不太好吧?”
他連夜跟著給她送東西,還守了她一晚上。
哪知她夢裡也鬥狠,柳江白迷迷糊糊醒的時候,隻見徐盈閉著眼一拳照牆壁揮過去,嚇得柳江白登時清醒,及時將她的拳頭截下,又怕她後半夜還不老實,便點了她的穴道。
嚴大夫說那幾處穴位容易安神,特意教給他的。
他迷迷糊糊守著徐盈,等她醒來時已經是午後了。
徐盈轉著馬鞭一笑,“師父說了,師兄是用來背鍋的。”
靜山派弟子內裡和睦,她師父江嬋能說出這番話,想必是親身經曆過的。
柳江白像是想起什麼,無奈地指了指自己,“不巧,可憐我小小年紀,也曾替江師伯背過鍋。”
話音剛落,旁邊的馬蹄悠悠靠近,徐盈來了精神,側過耳朵,“詳細說說?”
白狐領子裡冒出的腦袋伸過來時,柳江白莫名想到了昨夜懷中一抵,心神不由得晃了晃。
林間雀聲隱隱,本該隨風搖曳的枝葉似乎短暫地靜止。
他喉頭一滾,在徐盈轉臉看過來前,他輕拍過對方的馬,馬蹄漫然噠噠向前,林間風聲再續。
“議論長輩不好。”
徐盈挑眉回頭,話到嘴邊,散漫的眉目忽然銳利,目光直逼矮木林間。
柳江白亦是警惕地打量四周。
原本幽靜的小道散發出一種被狩獵的威脅。
一瞬間所有聲響與動作都慢了下來,又在眨眼間恢複。
徐盈眼底的倦意被壓下,緊蹙的眉宇微微散開,語氣鬆緩,“是流民。”
這三個字一出,柳江白頓時明白她又做了什麼,歎了歎,“我還在呢!你不要把所有威脅都抗在自己身上。”
徐盈也隻不過是下意識的反應,前世孤身作戰,能不被同組的人牽連已然算是幸運,如今雖有徐家保護,但她的預知感應來臨時,警戒往往讓她本能地先掌握動向。
而現在,她餘光掃過柳江白,老實道:“我們兩個要是都不聽醫囑,嚴大夫要生氣的!”
她的能力已經昨晚用過一次,除了累些沒什麼問題,大不了回去老老實實喝完嚴大夫的苦藥,再塞幾顆蜜餞。
窸窸窣窣的響聲從四處的密林擴散,三三兩兩的流民從林間接連出現,他們的目光貪婪又執著地在徐盈和柳江白的身上流連。
兩匹見多識廣的馬兒安靜地等主人指令。
等所有流民出現,他們已經將二人圍成一圈,有些年幼的孩童被婦人護在身後,被推搡著跟在人群裡。
有些力氣的男子則眼神凶狠地上前,手裡的武器簡陋,被死死抓著。
他們沒有說一句話,卻又像說了什麼。
窮途末路之下,人的動物性會被放大。
逃難者看見食物,就像荒原裡餓久了的狼群,幽幽目光盯死獵物後,求生本能會激發它們的鬥誌,越是抵抗越是拚命。
柳江白麵色一沉,“我們今日可能要晚些回去了。”他做好留下些值錢的東西的準備。
徐盈卻平靜地看著一步步上前的流民。
——你是首富之女,你不會知道,在這樣一個不平等的世界裡,被權利和貪念吃掉的人有多少!
元壽猙獰又不甘的聲音忽的回響在她耳邊。
吃人啊。
她怎麼會不知道?
以前上學時,因為父母離異,充滿惡意的同學會說她是沒人要的孩子,不堪的謠言在班裡傳開,也有高年級的同學會在放學後將她堵在巷子裡……
她不是從那個時候才知道弱者會被吃掉的。
女孩子被定義為天生的弱者,有形無形的規則,刻意忽視掉她們的力量與體格,忽視她們的天分,剝奪原屬於她們的權利。
這一點她早就知道了。
——女孩兒學這麼多沒有!
年長的過來人會勸她忍耐。
——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也就是你媽媽嬌縱你,讓你跑去什麼散打,那都是男人學的。
隻不過她沒有忍耐。
在那個巷子裡,她摔打過了每一個對她投來惡意的人。之後的每一步即便艱難,她也走到了最前方。
因為經曆過吃人的規則,所以在這個時代,受首富之女四個字帶來了便宜的同時,她知道會有淩駕於那四個字之外的存在反吃掉她。
比如受徐家利益引誘而來綁架她的,再比如寧可錯殺也不放過她的。
元壽會崩潰,是因為他在那個世界是規則的受益者,他是吃掉彆人的人。
但這個世界的規則讓他成為被吃掉的一方,巨大的落差令他不甘——他為什麼不能總是受益者?
徐盈不會問這種愚蠢的問題,無能為力的教訓已經讓她清醒地意識到,充分掌握身邊的一切,她才有機會對抗被吃掉的規則。
現在她又被認為是可以吃掉的一方了。
幽幽的目光和無聲的言語,似乎要把她和柳江白生吞活剝——因為他們落單了,而且衣著不菲。
徐盈抬手撫向腰間——那是她握軟劍的動作。
柳江白微微一愣,旋即也握緊了手裡的馬鞭,準備一戰。
嘭!
一束青色的信煙猝不及防在空中炸開。
流民被嚇得一愣,反應過來時,已經不管不顧地開始襲擊。
尖銳的木棍與被磨尖的石頭在投擲的一刹那,無端掉落。
事情發生得太過詭異,回過神來重新撿起武器的流民在彎腰的同時,被射在腳邊的箭嚇了一跳!
地麵開始震動,晃動的樹枝搖頭晃腦,無數交疊的馬蹄聲如潮水湧來。
流民瞬間慌了神。
“是官兵!官兵的人來殺我們了!”有人推搡著跑開。
“她定是首富徐家的小姐!得罪了她,我們肯定要被砍頭了!”
自我揣測的恐懼,令原本勢在必得的狼群頃刻間崩潰。
流民四散,強健些的一邊喊,一邊無頭蒼蠅般撞開礙事又行動不便的弱者。
步履蹣跚的婦人在歪倒的刹那,被人一把扶起。
白狐領子遮住了對方的臉,另一邊的藏青色人影也及時拉住了要被踩上的老者。
護城衛來得很快,甚至可以說,他們一直在附近不近不遠地跟著。
徐盈有危險時,若對手強過他們,徐盈會先出手再喚他們。
她若懶得動手,護城衛便來善後。
此番出行,徐家肯答應讓她獨自上路的條件,便是讓她帶著喚來護城衛的信煙。
徐盈帶歸帶,護城衛卻又跟不上她,柳江白這個主動跟上去的反倒帶了路。
官兵圍截所有流民,杜維驅馬從人群中走過,向徐盈行過禮,才示意護城衛將人帶去。
意識到所有的目光都彙聚在自己身上,徐盈麵不改色道:“等等。”
杜維一頓,徐盈指出流民中幾個煽風點火的男子,“那幾人審一審,或許有彆的收獲。”
一路逃亡的流民最會察言觀色,認出是官兵出馬不奇怪,奇怪的是在慌亂之中,在毫無徐家標識的情況下,便一口認定她就是首富徐家的小姐。
她徐盈的惡名不至於遠揚到連她臉都不看清,就能被認出來!
被點到的幾人掙紮著喊道:“徐小姐,我們、我們隻是走投無路了!”
徐盈微微挑眉,“誰告訴你,我姓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