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1 / 1)

她入陷阱時 swight 9869 字 5個月前

薑小碗雖然腦袋上纏著紗布,腦袋上還開了個大洞,仍舊躺在重症監護室的病床上,但是每日喜氣洋洋,把自己的手翻來覆去地看,感歎看得真清楚啊,跟換了一雙新眼睛似的。

席靈意以前以為外婆視力下降是因為看多了手機,現在才知道,原來是那顆腫瘤的緣故。

接下來就是等恢複,醫生過來查過兩次房,外婆術後恢複非常好,沒有感染顱內壓也都正常,所以術後第三天就轉移到普通病房了,可能再過十天左右就可以出院了。

陳茵是個閒不住的人,前幾天被外婆的病情占據了滿腹心思,跟席靈意兩個人兩班倒,沒心思管席靈意。

但是現在外婆病情穩定了,她就要開始找席靈意了。

席靈意可以躲了兩天還是沒有躲過,最後被陳茵在醫院的走廊抓住了,她一開口就問:“你跟寧褚分手了啊,他怎麼一直沒有來過啊,不是見過小碗了嗎,動手術怎麼都不來看看。”

跟寧褚,席靈意也不知道這算是分了還是沒分。

反正上次趕過來著急,後來又是事趕事,一直就沒有跟寧褚聯係,也不知道寧褚那天哭成那副樣子以後,後來怎麼樣了。

反正如果是她自己,她哭成那個樣子,對方扔下她跑了,這絕對是一輩子的仇。

“我是跟他媽媽認識。”陳茵這才跟席靈意解釋道,“我知道這個孩子性子好,所以才放心他。”

“可是你們也不能私下串通好,說都不跟我說啊。”席靈意說道。

以前講到這種話題,她們母女倆可能已經先吵起來,這個階段該上房揭瓦朝對方扔了。

但是這一次講起來,兩個人卻都出乎意料的平靜。

“是媽媽錯了,是我錯了,你也知道媽媽比你大二十來歲,有些事情你這個年代的年輕人懂,我這種老古董不懂的呀,”陳茵說道,“我就看人家小夥子喜歡你噶多年頭,你叫他等他就老老實實等,叫他好好讀書就好好讀,一看人靠得住啊。”

席靈意:“他說他跟你是偶遇的,我覺得他在撒謊,江渝這麼大,他上哪去偶遇你。”

“他跟你講偶遇啊,”陳茵驚奇道,“我們不是偶遇的啊。”

席靈意:“你看吧,他可會騙人了。”

“是我去找的他,”陳茵說道,“我就跟你講這個小孩性子好啊,他出了事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扛的。”

席靈意不太理解陳茵為什麼會去找寧褚。

“我跟他媽媽是朋友,彥秋嘛,現在還在牢裡呢,”陳茵微微歎了口氣,“寧褚上學晚一年,你大二的時候他剛考上大學。當時我去探監,問起寧褚現在考上什麼大學了。結果彥秋跟我講,那個小孩有誌氣啊,你說的話都往心裡去,跟你考到了同一所大學,我就去找了他一趟。”

“他那時候就跟我說,你也不嫌他窮,挺照顧他的,我跟他吃了頓飯,看看他這個人品性也沒問題,就沒管了。後來他在江渝買房什麼的,我還以為你們早就在一起了,就是你記恨我,不肯跟我講呢。”

原來大學的時候,寧褚就跟媽媽見過麵了,他們那時候就認識了。

看席靈意沒有反應,陳茵又問了一句:“寧褚沒跟你講他媽媽在坐牢啊。”

席靈意:“說了。”

不過是剛說的。

“他媽媽是被她爸爸強迫的,結婚以後老是家暴,打小孩,這個跟你講過吧。”

席靈意:“也講過。”

外婆出事前,正是在講這個。

“你還記得媽媽小時候去山區支教,那個比你大三個月的哥哥吧,就是寧褚。他那個時候還不叫這個名字,叫瞿寧白。”

席靈意那時候老生病,後來又受了驚嚇。

所以有關那時候的記憶很模糊,但是她印象裡是有個小寧哥哥。

那時她不肯喊哥哥,隻每天愣頭愣腦地跟著長輩喊小寧。

她其實也不太記得清楚那個跟自己歲數差不多的哥哥了。

就記得那個哥哥性格很好,是她怎麼鬨都不會生氣的那種好;話不多,但是如果有好看的小花她想要,就算在陡崖邊上,也能二話不說像猴子一樣爬上去摘回來給她。

也是後來,席靈意發現自己說什麼這個哥哥就會聽什麼,她就不會提那種很危險的要求了。

“寧褚小時候很苦的,最嚴重的一次,是被他爸爸用刀,”陳茵比劃了一下,那是一個比小孩的上半身還長的長度,“在背上砍了這麼長一個傷口,現在應該還有疤的。住在一起這麼久,你一次還沒看過呢?”

席靈意:我上哪去看他的背。

但是寧褚確實說過好幾次,想要她看看他,還有洗澡的時候……要她一起。

原來不是她理解的那種意思,而是想要給她看看過去的傷口,讓她問問那些他沒法主動開口的往事嗎。

陳茵一臉嫌棄:“你們現在年輕人保守的啊,你不提前試試,就不怕他性子軟,彆的方麵也軟。”

席靈意:不是媽媽,這跟你以前說好的不一樣啊。

陳茵還挺記仇:“不過你自己說的啊,那天我打電話過去你吱哇亂叫的,好不好的,都是你自己的事,我少管。”

席靈意:……

-

2002年暑假,陳茵因為教學任務去柏湘的山區支教。

陳茵最初認識寧彥秋,是在席靈意生病發燒,去看赤腳醫生的路上。

那時候席靈意不知道是感染了什麼病毒還是細菌,又或者是山間多雨,有傳說中的瘴氣,反正她發燒了好多天了,赤腳醫生給換了幾種藥了都退不了,每天燒到意識模糊。

陳茵還得每天走很遠的山路去上課,隻有下課的時候能照顧席靈意,大概是有幾天了,以為沒人看見,在田埂上一邊走一邊哭。

寧彥秋當時在地裡乾活,看到她總是哭著走來走去的,就問是怎麼回事。

陳茵跟她描述了一下,寧彥秋下地裡去找了幾種草,用手擰碎了,把汁水擠進席靈意的嘴裡,把剩下的敷在席靈意額頭上。

一開始陳茵不太相信這能管用,但是寧彥秋說自己也有個差不多大的孩子。

這個歲數的孩子,都容易著山裡的濕氣,山裡的濕氣隻有山裡的草藥才能治,她自己的小孩就這麼治的。

很神奇地,當天晚上席靈意就退燒了,會眼神清明地喊媽媽了。

雖然額頭上被草汁染得綠油油。

-

後來陳茵就經常會去找寧彥秋。

寧彥秋那個小孩,是個男孩兒。

兩個人一聊才知道,兩個孩子同歲,生日隻差三個月。

所以陳茵就叫席靈意喊“小寧哥哥”,但是席靈意總也不肯叫。

可能是本來也是大了三個月,而且那小孩也出了奇的又瘦又小,明明都六歲了還跟四五歲似的。

兩個小孩同歲,陳茵每天上的課也挺多的。就經常白天寧彥秋下地乾活的時候,把席靈意送過去,讓能在田埂上乖乖坐一天的瞿寧白看著;晚上吃飯,就叫兩個小孩一起到家裡吃。

而寧彥秋,從來不會一起來吃飯,因為她家裡,有個像惡鬼一樣不準她逃跑的丈夫。

陳茵後來才知道,寧彥秋是讀過書的,甚至還考上了醫科大學。

但是因為高考完的那個暑假被侵犯了還懷孕了,所以就放棄了讀書。

寧彥秋本就是個心善的人,懷孕了沒忍心去流產,那個年代孕婦是沒法讀書的,她哥哥又已經收了那個強.奸犯送來和解的錢,不僅收了,還賭輸光了。

所以她不得不嫁。

山村裡一點點小事都能被閒言碎語念上很久,所以瞿寧白從小,就是頂著強.奸犯的兒子的名頭長大的。

他長得很瘦小,眼神有點呆,不愛笑也不愛說話。

但是勝在性子好,遇見什麼事都不會急,看著呆,其實很聰明也很懂事。

就說到家裡吃飯這件事,席靈意沒事也要在外麵玩泥巴,把自己玩得一身臟。

而瞿寧白就會給她打下手,搬個小凳子幫她端菜上桌,放筷子,盛飯。

相處久了,陳茵實在是喜歡瞿寧白,就跟寧彥秋說,要不要定個娃娃親。

當時瞿寧白整個人都紅了,顯得更像隻呆頭呆腦的煮熟蝦子,而席靈意還不太懂事,纏著陳茵問什麼叫娃娃親。

但是寧彥秋很嚴肅地跟她說:“不要當著孩子的麵講這些,孩子到時候要當真的。而且我們家也配不上你們城裡的好家庭。”

陳茵卻不在意:“什麼城裡不城裡的,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彥秋妹妹啊,我同你講,現在婚姻關係不是永久的了,可以離婚的,你看我都離婚了也沒有怎麼樣嘛。要麼你也離婚,跟我去江渝,再重新找個老公。”

“找不到麼也沒關係,我是老師,你去學個赤腳醫生,咱們四個一塊兒過。”

陳茵殷切地盼著她願意,因為她難得能交上這麼一個能懂她所有想法的朋友。

但是寧彥秋卻沒有說話。

或許以她的眼界、以她的認識,在這個原始而淳樸的地方,婚姻就是從一而終,就是嫁雞隨雞,而離婚是大逆不道,是家裡沒有頂梁柱,是破落戶,是受欺負。

她或許從書本上、從眼前這個人的口中知道了外麵的世界,但是在她立足的這個地方,她沒有辦法做到。

所以寧彥秋還是拒絕了。

-

但是變故很快發生了,就發生在陳茵的支教教學任務快要結束,要回原單位重新上課之前。

她回到家,看到席靈意守著沙發上一灘血糊糊的小東西在哭。

席靈意已經把毯子裹上去了,但是那一團東西,還是在不停地顫抖。

全國統一的粉色花床單都被血液染紅浸透,一片暗紅。

陳茵把已經快嚇傻的席靈意抱在懷裡,揭開那一團,才看到縮起來的那一小團,是個臉色已經蒼白的小孩。

她馬上打著傘抱著瞿寧白出了門,走到半路才想起來回頭看。

平時走點下雨的泥路就哭鬨要抱的席靈意,今天一腳深一腳淺地死死跟在後麵。

可能已經摔過好幾跤了,一個鞋都掉了,臉上衣服上全是泥漿,被雨水一衝身上斑斑駁駁,像個過江的泥菩薩。

陳茵把懷裡逐漸變涼的那一團皮包骨頭攏了攏,回頭問了句:“跟得上吧。”

跟不上她也沒有辦法放慢腳步,天這麼黑又不能把孩子一個人扔在這裡。

好在身後的孩子重重地點了點頭,那雙看著她的眼睛特彆堅定。

-

赤腳醫生家裡的油燈點著,像油豆心一樣顫顫巍巍,把裡麵人的影子投在窗簾上。

天下那麼大的雨,醫生家裡今天,還有客人。

那客人是寧彥秋。

她的手臂上被砍了很長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可能是淋了雨皮肉翻開,翻開的血肉邊上已經像死人一樣白。

陳茵一進屋,她那雙哭腫的眼睛,就直直地看向了陳茵的懷裡。

陳茵把床單展開給她看了一下,那底下的臉,也跟她的傷口一樣白。

“你家寧伢兒,不知道怎麼跑我家去了,你怎麼也傷成這樣了。”陳茵說道。

赤腳醫生年紀大了,有點老花,把寧彥秋手臂上的那道傷口縫得歪歪扭扭,就著那盞油燈,就再也縫不了下一個了。

所以寧彥秋就拿起了那根縫合針。

她用白酒給瞿寧白的傷口消毒,就著那盞油燈,一針一針地,對準皮膚,然後縫合。

白酒給傷口消毒很疼,也沒有麻藥,瞿寧白疼醒了。

醒過來也就意識模糊的時候喊了聲“媽”,意識到在做什麼後,就自己用手握住了桌腳。

沒有麻醉沒有止痛,但是之後除了呼吸以外,他再沒有發出一點動靜。

寧彥秋對著油燈,一邊縫,一邊用旁邊的布擦臉。

陳茵看她倒不過來手,就坐在旁邊用毛巾給她擦。

八月天氣潮熱,外麵又下雨,寧彥秋低著頭縫合著自己的孩子。她頭上冒的全是汗,手卻一直很穩,將那一道斜跨背部的刀傷,從肩頭縫到了腰側。

直到縫完用乾淨的布蓋好,寧彥秋才跟陳茵講,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跟他講,我想去江渝打工。”不知道是不是傷口在發炎,寧彥秋的麵色紅潤,雙眼紅腫,明明頭發是全部濕透的,嘴唇卻乾燥起皮。“他就打我,還去把鍘刀拿了下來。”

“我就想,反正活著這麼苦,不如死了算了,就閉了眼睛讓他砍。”

“沒想到寧伢兒,這麼細一點伢兒,他幫我擋了一下啊。”

寧彥秋像是想哭,但是或許那眼淚是哭乾了,所以她隻是張著嘴,像是在無聲地嚎叫。

“那刀口,有那麼長,”寧彥秋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用手比劃了一個比小孩上半身還要長的長度,“那麼細一個小伢兒,都要叫刀劈穿了。”

“刀拿下來的時候,都是卡在骨頭縫裡的。”寧彥秋目光呆呆地看著空曠處,仿佛那裡有她描述的場景。

她比劃著,動作好像是買肉攤子上屠夫的刀被骨頭卡住了,在左右晃動:“他就這麼搖晃,踩著我伢兒的腿,才能把刀拿下來,卡得有這麼緊。”

“他把刀拔出來了,還不過癮,還想砍下一刀。”

寧彥秋突然把一隻手高高舉起,仿佛那隻手裡真的有一把砍柴的鍘刀。

她把自己受傷的那隻手墊在了下麵,高舉起那隻手好像不知道痛一樣,重重地砸在剛剛縫合的傷口上。

但是這一次她卻笑了:“這次我擋住了,這一刀,砍的是我,不是我寧伢兒。”

“我就抱住啷個,叫寧伢兒快點跑啊,”寧彥秋神情麻木地繼續盯著屋子裡的空曠處,目光又轉向躺在沙發裡奄奄一息的孩子,“我寧伢兒好可憐,被砍了一刀,站都站不起來,隻會爬了呀,我就看著他,一點一點爬到外麵的屋簷底下,被雨澆到就不動了。”

“還好你伢兒機靈,過來剛好看到他爬在外頭,再看我們屋裡麵不太平,就拖著他逃命去了。”寧彥秋的目光移向滿身是泥,仰躺在一張竹椅子上睡著的席靈意,又重複了一遍,“你伢兒機靈,看得懂,跑得也快。”

-

後半夜,瞿寧白發起了高燒還抽搐。

陳茵打市裡的急救電話,但是大雨封山,山路泥濘,進不來,也出不去。

寧彥秋出去大半夜,回來時手上拿著幾棵草,找研缽研磨開了,敷在了瞿寧白的身上。

陳茵這次沒問能不能有效,這一次倒是寧彥秋自己說的:“這種草我書上看到的,以前給自己用過,不知道這麼大的刀口管不管用。”

被吵醒的席靈意揉揉眼睛,看了看那綠油油的糊狀物,就說道:“有用的,小寧不會有事的,我媽媽說我就是被仙女用這種東西治好的。”

當初編故事還不肯承認的陳茵打了席靈意一下:“瞎講八講還仙女呢,誰跟你講的,你那時燒得腦袋不清醒,是你寧阿姨給你治好的。”

看著她們母女鬥嘴,寧彥秋乾燥起皮的嘴唇也跟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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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高燒,並不是瞿寧白活下來的唯一一道坎。

那種草的退燒效果並不持久,所以寧彥秋需要每隔幾個小時就換一遍藥。

白天大人都不在的時候,隻有席靈意一個人守著在沙發上意識還不太清醒的瞿寧白。

守著這麼個進氣多,出氣少的將死之人,她也不知道怕,就拿著以前媽媽給自己講故事的書,給沙發上的人講睡前故事。

“那裡沙發上是誰啊?”

門吱呀開了一條縫,是一個男人探進頭來。

那男人滿臉絡腮胡,明明在暗處,卻讓席靈意極其不適。

“是不是我兒子,嗯?”男人要推門進來,但是因為寧彥秋出門之前叫席靈意把推桌子靠在門上,所以男人一下子沒有推開門。

就是這一瞬間,席靈意跑了過去,壓著自己渾身的力氣拚命推著桌子腿把門又給合上了。

但是那門就跟活了一樣,跟條上岸的魚一樣不停地撲騰,席靈意死死地按著門縫,把門閂給關上了,驚恐之餘又找了根燒火棍插上。

“裡麵是不是我兒子,我都看到了,那王八羔子本來就愛當彆人的兒子,現在跟他娘一樣,乾脆不回家了!”外麵的男人在喊。

“不是的,”席靈意手裡拿著一根掉屑的長木棍,對著那扇門,“不是的,沙發上不是人,沙發上是隻小狗。沙發上是小狗,是我路邊撿的小狗。”

“是小狗啊。”外麵的男人笑了,“那小狗叫一聲來聽聽啊。”

席靈意不敢說話了。

外麵沒有動靜了,但是那動靜片刻之後就到了窗戶邊。

而瞿寧白躺的那張破沙發,就在窗戶底下。

席靈意連忙去拉上了窗簾,但是玻璃碎了,碎玻璃和石頭從窗簾裡漏下來,砸到了瞿寧白被布覆蓋的傷口上。

那隻手從碎掉的窗格伸進來,在窗簾上鼓起一個會移動的包,然後窗戶被推開,窗簾被拉開了。

那個男人低頭看著沙發上跟玻璃和石塊躺在一起的小孩,笑了一聲:“這不就是我兒子嗎,哪裡有小狗。”

席靈意拚命想挪沙發,但是沙發太重了。

可能是被砸醒的,瞿寧白的手在夠席靈意推沙發的手,但沒有夠到。

他滾在玻璃碎片裡摔倒了地上,吃痛顫抖,地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但還是往屋裡麵挪著。挪到了某個地方,他不知道看見了什麼,伸手拍拍空氣,張張嘴卻沒有聲音。

既然他沒在沙發上了,席靈意雖然也害怕,但是把他護在了身後:“就是小狗,你看他隻會爬,不會走,就是小狗。”

感受到她的體溫,瞿寧白不再漫無方向地去找了,縮了起來靠在她身後,像是為了印證她的話,像小狗一樣咕嚕了兩聲。

那個男人被極大地取悅了:“再叫大聲一點!”

他渾濁的目光掃到了席靈意身上,舔了舔嘴唇:“小姑娘也叫呀,跟小狗一樣叫,來,快叫,叫給我聽聽。”

他的額頭被一塊飛來的紅磚砸了,踉蹌兩步,額頭上就流下血來,他摸了一把那血,視線鎖定了那個砸他的人,大吼道:“臭婆娘你把我打出血來了!”

像是要更加強他這句話,寧彥秋拿著一塊紅磚又拍上去了一板磚。

那男人可能是被一板磚拍得暈頭轉向了,踉踉蹌蹌幾步,就倒在了地上。

寧彥秋走過去用膝蓋壓在他胸口,但是那塊磚高高舉起了,她回頭看了一眼在窗戶裡隻露出一個腦袋的席靈意,卻隻砸了一下。

就是這一瞬間的猶豫,那男人就翻了身,把寧彥秋掀翻在地還踢了幾腳,滿頭血地指著在屋內已經嚇傻的席靈意放了句狠話:“江渝人是吧,我以後去江渝找你跟你媽媽,你們等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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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靈意可能是被嚇壞了,之後的幾天一直發高燒,夢裡意識不清說的胡話都是“沙發上是小狗,是我路邊撿的小狗,彆殺我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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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就像席靈意說的,仙女用的那種草有奇效。

瞿寧白身上的傷奇跡般地好了,隻是那種草敷多了,身上皮膚都被染綠了。

她看瞿寧白背後黑色血痂邊上的綠色,還安慰瞿寧白,說可以洗掉的,皮膚不會一直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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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就在瞿寧白傷口快好,馬上可以回家的時候。

陳茵起夜,發現了在自家院門外,滿臉滿身是血的寧彥秋。

她隻是起夜,大半夜的見到這幅景象,驚得半天沒有說出來話。

但是反應過來以後,她立刻把寧彥秋拉進了院子裡。

三伏天水也不涼的,陳茵就用院子裡晾的水給寧彥秋從頭往下澆水,手指用力地蹭寧彥秋發絲上、皮膚上沾染的血。

但是寧彥秋卻在笑,無聲地邊哭邊笑,張著嘴被水嗆到了也不怕,咳嗽完繼續笑。

臉上和頭發上的血跡清洗得差不多,陳茵就叫寧彥秋輕點進屋裡去,彆吵醒孩子,換一套乾淨的衣服,趕緊跑,跑快點。

“我逃不掉了。”寧彥秋沒有進屋。

“不是要逃,那你來找我乾嘛?”陳茵把眼睛瞪了起來。

“我就是來跟你告個彆。”寧彥秋說道。

陳茵難得地紅了眼眶:“是我害了你,我不該跟你講去江渝。”

寧彥秋搖了搖頭:“錯的不是你,錯的那個人我已經殺掉了。謝謝你讓我知道了外麵的世界,讓我知道女人家還能有彆的活法。”

“那你小孩怎麼辦?”陳茵說道。

寧彥秋遙遙地望著赤腳醫生家的方向:“我被槍斃以後,給他改個姓,我娘家村裡應該有人養。”

“你這是被家暴。”陳茵卷起寧彥秋已經濕透的袖子,“你手上的傷還沒好呢,那畜生瘋起來不僅要殺你,還要殺小孩,他死是罪有應得,你憑什麼替他償命啊?”

那深可見骨的傷口已經化膿焦黑了。小孩身上那麼重的傷都康複了,她手上這一道,卻始終沒有愈合。

寧彥秋搖了搖頭:“我逃不掉的。”

陳茵一向伶牙俐齒,此時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個絕望的人。

不是要逃嗎。

那不如就逃逃看。

她拉起寧彥秋的手,跑出了院門。

院門外是漫天的星鬥和無邊的曠野,她們一起跑了出去,此刻她們不是誰的媽媽,不是誰的女兒,隻是她們自己,跑在山路田野上。

她們一個人身上穿的是睡裙,而另一個人滿身血跡。

多雨的山間今日格外仁慈,蟲鳴與螢火蟲在漫天飛舞,踏過的野草裡飛起蚱蜢,她們在仲夏的夜晚跑向遠方。

“像夏季的雲卸儘滿載的雨水而消失形跡。”

在東方泛起魚肚白時,寧彥秋坐在她前半生一直耕作的田埂上,念起了陳茵教她的詩。

那是一首來自遙遠地方詩人所寫的詩,卻出乎意料地適合今日的風。

“像遠方的燭光隨同夜儘而熄滅。”

陳茵坐在她身邊,接了後一句。

寧彥秋說道:“像短命的昆蟲隨同逝去的一天死亡。”

“我的歌由於翅膀無力而停歇。”

“曾支持它飛翔的偉大聲音的回響,消失在遠方上空。”

“像剛為泅渡者鋪路的海水,

“在洶湧起伏的波濤中已把他溺斃,在被淹沒的頭顱周圍發出噝噝的聲息。”

“以前讀書的時候念到‘自由’這個詞都不太懂,”寧彥秋臉上是平和的笑容,“我今天好像才是真正的自由。”

這是她們偷來的半夜自由,即將隨著太陽的升起而抵達終點。

“我會去自首的。”寧彥秋說著,站起身來,拍掉了衣服上沾染的草葉。

“我陪你一起去。”陳茵說道,“我去幫你說話,我去幫你講道理。”

寧彥秋笑道:“沒用的,他家人多,我生在這裡,我逃不掉的。”

陳茵卻是異常固執:“逃不掉也要爭,你看詩裡麵說的,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就算會被海水淹沒,就算隻剩下一顆頭浮在水麵,也要堅持。妹妹,我跟你講,你勸不住我,就算我要一起被卷進去,我也要為你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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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柘,淩漾天悅所在的高樓內,豪華的辦公室裡,一份被隨意打開丟棄到垃圾桶裡的檔案上,記錄著那份陳年舊案。

『2002年8月26日,寧某某在床下藏匿刀具,半夜殺夫。於2002年8月27日上午10:00,凶手到綠青山派出所自首。』

『殺夫案件被害人家屬情緒激動,社會影響惡劣,在社會各界的積極推動下,案件於2002年9月2日開庭在xx市花鳥區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

『原告:瞿家村全村村民』

『被告人:寧彥秋』

『被告人辯護律師:陳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