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要睡覺了送枕頭嗎,想罵人還有主動貼上來想挨罵的。
『天靈靈: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又下水軍了?』
張幸一向回信息挺快的,這次倒是隔了好一會兒才回複:
『弓長張:被你看出來了,怎麼突然變這麼聰明?』
『弓長張:寧褚那兩本小說你看過沒,沒看過我給你發,免得你網上找不到,又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天靈靈:不勞您操心,您下的水軍已經傷到我外婆了,請您以後謹言慎行,彆打我家人的主意。』
『弓長張:那我先給你外婆道個歉。』
『弓長張:本來不用搞得這麼難看的,都怪你自己,是你自己敬酒不吃,偏要吃罰酒的。』
席靈意看著他這句話,忽然就明白了她為什麼過去那六年裡,一直在自我貶低。
因為每次一出問題,張幸都會立刻把問題推到她身上,以保持他自己永遠的正確性。
『天靈靈:原來之前是敬酒啊,我看你那敬酒,也不是很恭敬。』
『弓長張:彆看說的看做的,甜言蜜語誰都會說。以後就算你混不下去了來找我,我也絕對不嫌棄你。』
確實不看說的看實際行動,席靈意不想跟他多聊了,也就沒有繼續發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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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外婆不想見媽媽,這一點是很明確的。
席靈意以前明裡暗裡提過很多次,要麼是被外婆駁回了,要麼是被外婆上個時代的腦回路給氣到了。
但是陳茵其實,如果知道外婆生病了,是肯定會過來的。
這一點,以席靈意對陳茵女士的了解來說,幾乎是可以肯定的。
雖然現在外婆躺在病床上,但是按照外婆的脾氣,如果她直接把陳茵喊過來,可能會適得其反,外婆可能會鬨得直接出院不治了。
所以第一步應該是征求外婆的同意。
席靈意不知道彆人會不會直接把病情告訴給老人,但是席靈意直接說了。
外婆聽完以後,也沒有預想中的多悲痛欲絕,看表情反而是挺輕鬆的。
她考慮了一會兒說道:“那咱不治了,回家吧。”
“這事得跟媽媽一起商量一下吧,”席靈意說道,“這麼大的事,她畢竟是你女兒。”
“我一個老太婆了還浪費什麼錢做手術,”外婆一邊掀被子要要下床一邊嘟嘟囔囔,“還要把那個沒良心的東西叫回來看我笑話,笑話我什麼啊,笑話我工作一輩子守著個老房子也沒攢幾個錢,還不如她傍男人來的錢啊……”
“外婆,可能你沒有發現,你有時候會把我叫成阿茵。”席靈意說道。
其實無論是她讀高中的時候,還是最近外婆接起她的電話,或是跟外婆見麵,外婆都沒有叫錯過名字。
外婆年紀大了,但是腦子一直清楚得很,就算是現在發現了腦部腫瘤,也依然很精明。
可是席靈意就是想詐她一下。
“我把你叫成阿茵了啊。”外婆原本想說什麼,神情卻忽然落寞了起來,“我的阿茵哪……”
席靈意確實是詐了她,但是媽媽對女兒的思念卻是真的。
“外婆,那我給媽媽打電話。”席靈意晃晃手機。
“哼。”外婆哼了一聲,卻也還是沒有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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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剛跟陳茵女士說完外婆的病情,也沒有那個總也離不開娘的兒了,也沒有那個有錢有閒的夫了,連夜就要買票過來。
從小席靈意就知道,她這媽媽不拘小節,扯謊的瞎話隨口就來,但真正的大事總是上心的。
席靈意攔她,跟她說現在她就算過來,醫生也都下班了,來了也沒用。
她才作罷。
既然陳茵女士明天過來,明天才能下決定,外婆就要先多住一天。
席靈意就先去交了明天的住院費,又把鄰居阿姨墊付的錢轉了過去。
外婆年輕時候是職工,現在退休了有退休醫保,報銷80%。
但是想到外婆可能還得再住幾天,席靈意還是覺得自己手頭有點緊巴巴了。
她想起來自己房租的押金中介還沒給退,就幾個電話打過去催他們退。
對方大概本來是當席靈意忘了就不想退了,現在她打電話來催,可能有點理虧,所以退得挺快,
閒下來席靈意才有時間考慮自己,她上午被雨淋透的衣服也早都被體溫烤乾了。
這家醫院距離外婆家挺近的,這也是為什麼當時就近送的這裡。
到晚上了,外婆叫她回去休息,淋了雨就彆在醫院陪著,說給她的房間還留著,她高中時穿的衣服也都還在,可以換洗。
所以外婆這邊照顧完,席靈意就拿了外婆的鑰匙回家去了。
席靈意洗漱完,在朦朧的水汽裡看到自己穿著高中時候的衣服,一恍惚仿佛就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年前。
可歎時光如流水,一點點地將每個人衝刷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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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半夜,席靈意突然聽到門口有開鎖的聲音。
她一個人睡得淺,連忙起來溜去廚房握了根擀麵杖,輕手輕腳回客廳。
那賊居然還敢開燈。
燈乍亮晃眼,待看清楚時,席靈意看到那賊人居然是陳茵。
叫她彆來,陳茵女士這個犟種還是大半夜的趕過來了,而且還是直接到的外婆家。
母女兩個許久未見,猝不及防見了麵。
“你怎麼在這裡?”
“你怎麼來了?”
白天還在電話裡吵得不可開交的兩個人,見麵了同時問出這樣顯而易見的問題,卻都笑了。
生死跟前無大事,兩人這一聲苦笑,仿佛就泯了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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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靈意高中三年住的房間,就是陳茵出嫁前住的那間。
牆上還有陳茵以前喜歡的香港電影明星的海報,一直都沒人撕掉過。
那個時代的明星總是有燦爛的笑容和亮亮的眼睛,女明星有豐腴健壯的也有小家碧玉的,而男明星也並不千篇一律。
房間很小,因為筒子樓裡每家的空間原本都不大,房間裡隻放得下一個衣櫃,一張床和一張書桌。
那張床大概隻有一米,連普通的褥子都得掖進去半邊才能鋪得上。
但是陳茵跟席靈意都睡不慣外婆那張硬板床,所以就擠在了這張陪伴了兩個少女青春時期的小床上麵。
真的是隔了好久啊,她們母女兩個,才又躺在了一張床上。
上一次可能還是席靈意小時候發燒,媽媽通宵通宵地陪著她。
陳茵睡不著,席靈意也睡不著。
外麵的路燈透過不太遮光的窗簾,把一片朦朧的橙黃色投在屋頂上,像是一個變形了的黃月亮。
陳茵感慨道:“好久沒回來了。”
席靈意:“都跟你說了明天再來。”
“找醫生要趕早呀,去晚了醫生要忙死了,哪有功夫搭理我們。”陳茵說道。
席靈意:“醫生說了如果要做手術,外婆年紀大了,會提前給我們安排的。”
但是手術結果,就不知道了。
良性還是惡性,不知道。
術後恢複如何,不知道。
外婆願不願意做,也不知道。
“你大晚上給我打這麼一通電話麼,我睏不著覺啊,一閉眼睛就想起來小的時候,”陳茵女士吸了吸鼻子,“我就想起來小時候,外婆節約啊,啥都不舍得吃,啥好吃的都留給我吃,伊自己一點都不肯吃。”
席靈意笑了笑:“外婆對我也是這樣的。”
陳茵:“我就講伊摳門嘛,真的摳了這一輩子了,也沒摳出什麼名堂來。現在又得上這種毛病,當真是……”
“媽媽,外婆會沒事的。”席靈意偏過頭去著看著媽媽,“好人都會有好報的。”
陳茵用手背蓋著眼睛,長長地塌下去一口氣,最後吸吸鼻子:“嗯,我媽做了一輩子好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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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早上去,醫生還沒上班,陳茵就先去做外婆的思想工作。
一開始外婆也生氣,但是礙於頭上還纏著紗布,腳還吊著影響發揮,所以到底還是沒有罵出來什麼九曲連環的花樣來。
而陳茵,外婆罵什麼,她就聽什麼,一直點頭認錯。
給席靈意都看樂了,從來沒有見過自己這位伶牙俐齒的媽媽這麼低聲下氣過,還低聲下氣得這麼心甘情願。
醫生的建議還是做手術。
外婆雖然有基礎病,但是養得比較好,身體條件還可以,比較來說,做手術直接切掉更好一點。
如果要做手術,因為腫瘤的位置在後腦,如果做鼻腔鏡那種微創手術恐怕不行,一個是位置太遠,另一個是開窗視野可能不夠,容易剝離不乾淨,所以隻能做開顱手術。
開顱屬於大手術,前幾天都要在ICU觀察,預防術後感染和顱內出血。
本來以為勸外婆會是個硬工程,席靈意和陳茵正打算輪番上陣舌戰外婆。
結果外婆聽完手術方案以後,就直接同意了。
她隻要求了一點,說手術之前想回家一趟。
席靈意以為外婆是想拿什麼東西。
結果一回家,她就翹著那一隻傷腿,顫顫巍巍地踩著凳子去夠衣櫃最上麵那個抽屜,從抽屜拿出來個木箱子,再打開鎖,從木箱子裡拿出了那個紫玉手鐲,套到了陳茵的手腕上。
然後交代說盒子裡剩下的都是給席靈意的,現在讓陳茵代為保管。
席靈意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外婆這是在安排後事。
外婆還拿出來了一疊拍立得的相片,坐到桌邊一張張給她們看。
給外婆買的拍立得,可能是怕膠片放壞了,她還真的不吝嗇地在用,這些照片都是她這段時間裡拍的。
有樓裡的各位鄰居,有樓下的小貓小狗,還有窗外的風景,花壇裡的小花。
還有一張,她自己拍得滿意的,遺照。
“儂阿爸走得早,我活到這個歲數也不虧了,”外婆跟剛剛回家的女兒說道,“我年輕的時候是有點脾氣,到了這個年紀也有不了脾氣了,就想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著,最好睡一覺就走掉了。”
她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遺照,上麵的老太太站在一麵白牆前麵,笑容燦爛。
她把那照片遞到了陳茵手裡。
“所以我跟你們說,萬一我手術台上出了問題,就千萬不要搶救了。儂阿爸搶救是吃了苦頭的,我不想要吃個種苦頭。”
“不想吃苦頭,那你同意做什麼手術啦。”陳茵說道,“我們回來保守治療,我來照顧你。”
“也是搏一搏嘛,我最近老是吐,眼前發黑,手也不靈光,針也拿不住,沒意思了。現在曉得了啥原因,這種日子啊,我也是不歡喜過了。”
外婆說著笑著擺擺手,就好像她每次覺得自己不該要的,就都說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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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顱手術要剃頭發,剃了光瓢外婆居然還挺新奇,拿著鏡子左照右照,跟陳茵說,以前孩子頭上長虱子要剃光頭。
她勤洗頭,從來沒有長過虱子,不用剃光瓢,老了老了還是沒逃過。
但是就算外婆看起來這麼開朗,一向外向的陳茵卻是一直沒有說話,就是坐在床邊上一直看著外婆。
外婆大概也是看出來了自己這個女兒的擔心,就一刻不停地跟她講話,好像要把前幾十年沒講的都補上。
推進手術室前,外婆看到自己這個固執了半輩子的女兒突然就哭了。她遠遠伸出手來,醫護把她推回來了些,外婆就用力握住了她女兒的手,講了兩遍“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然後就鬆開手,向兩人揮了揮。
手術時陳茵和席靈意隻能等在外麵。
手術比預想的要長,原本說好的四個小時,從上午十點進去,結果到下午三點多還沒有出來,急得陳茵坐在外麵的椅子上偷偷抹眼淚。
席靈意給她到醫院對麵的小餐館打了盒飯她也不肯吃,好像她不吃就能幫外婆分擔一點痛苦似的。
席靈意突然想起來以前在網上看到過的一句話,年輕人不畏懼死亡,往往是因為他們與死亡之間還隔著父母,當他們父母老去時,他們也將獨自麵對死神的迫近。
或許一個人真正到了暮年是不會怕死的,最怕的時候,是看著身邊人離開的時候。
下午五點多,手術中的燈終於熄滅了,醫生都沒有吃飯,把人推出來送去重症監護室觀察。
主刀醫生看到她們兩個還等在外麵,就過來跟她們說,手術順利,瘤體剝離很成功。
陳茵女士失聲痛哭,激動之餘也沒什麼能做謝禮的,在空蕩蕩的長椅上摸來摸去,最後把中午沒打開的那份盒飯給了醫生。
醫生說讓她留著自己吃,最後還是沒有躲過陳茵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強行送飯。
晚上十一點多,外婆醒了,護士來做了反應測試,意識清醒,手術很成功,沒有造成神經損傷。
第二天早上十點剛過,病理報告出來了,是腦膜瘤,未發現轉移跡象,是良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