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庭審,相當慘烈。
殺夫是大逆不道的事,審理當天,幾乎原告全村人都在場。
場外還有舉著橫幅以求公道的民眾,載著寧彥秋和陳茵的警車到達時,還有人自發砸雞蛋和菜葉。
陳茵隻是個小學語文老師,但是寧彥秋的案子沒有律師肯接,所以隻有她能站在被告人辯護律師這個位置。
庭審進程甚至因為旁聽鬨事幾次暫停。
即使寧彥秋已經展示了身上因家暴所致的刀傷、煙頭燙傷以及其它傷疤,瞿寧白背後的傷疤仍舊觸目驚心,仍舊無法證明寧彥秋長期遭受家暴,瞿寧白曾經遭遇死亡威脅。
一審判決:被告人寧彥秋因殺夫理應被判處故意殺人罪,死刑,立即執行。
被告方辯護律師陳茵不服一審判決,提起上訴。
2002年9月6日,上一級人民法院接受上訴請求。
2002年9月13日,殺夫案特事特辦,破例在一周後,二審開庭。
二審期間,仍有人在庭外鬨事,強烈要求立刻處死寧彥秋,幾次打斷庭審進程,咒罵並辱罵威脅被告人,被告人辯護律師,以及法官。
法官認為,被告人辯護律師陳述條理清晰,雖然證據不足,但是考慮到從案發到庭審時間間隔較短,可以放寬時限,容許被告方重新提交證據,重新聯係相關證人。
而寧彥秋在庭審期間認罪態度良好,悔過之心較強且有傷在身,羈押期間有數次高燒入院就醫記錄。為確保被告的健康權,二審暫時休庭。
陳茵帶著瞿寧白去找當時看傷的赤腳醫生,但是赤腳醫生年紀大了,不願出遠門,閉門謝客。
她又根據寧彥秋指的路找去了她娘家的村子。
她娘家村子的人起初將陳茵攔在村外。
村子裡是有明事理的人,村長也知道寧彥秋當年的事,也曾為她的事奔走。
隻是當時寧彥秋因為家人脅迫,已經和解,作為外人他無法繼續插手他們的家務事。
村長夫婦唯一的孩子在十年前過世,二人過於傷心沒有再生養,了解這次事情的原委後,村長夫婦收養了瞿寧白作孫子。
那一個月裡,陳茵兩地奔波,給瞿寧白和寧彥秋做傷情鑒定,聯係派出所當時接警的警察。
陳茵想去找寧彥秋的鄰居做證人,但是她每次一進村子都會被很快發現以後趕出來,有人甚至專門拿刀守著,所以隻能作罷。
2002年10月14日,二審再次開庭時,村長夫婦趕了近十個小時的路程,帶著瞿寧白坐在了寧彥秋這一側的庭審觀眾席。但相比於支持原告的人來說,他們是那麼勢單力薄。
陳茵提出的減刑辯護理由包括:“主動自首”“長期遭受家暴”和“正當防衛或防衛過當”。
根據接警記錄和傷情鑒定,“自首”和“長期遭受家暴”兩項減刑條件成立,但“正當防衛或防衛過當”不成立。
在針對被告的行為是否屬於“正當防衛或防衛過當”的辯護中,被告方律師陳茵提出,“孩子曾因其父侵害而生命垂危”和“其父持續侵害孩子的生命”,這兩條辯護證據不充分。
且瞿寧白背後的傷愈合狀況良好,雖有驗傷報告,但當庭驗傷認為,瞿寧白無任何就醫記錄,根據當前愈合情況,此傷並不致命,隻是淺表擦傷。
原告方堅稱,其父生前非常愛護孩子,是因為寧彥秋作為母親幾次想要把孩子送人,想要使父子分離,才引發的家庭矛盾,寧彥秋有重大過失。
原告與被告方各執一詞,爭執不下,雙方辯詞均不予采納。
根據案件記錄,寧彥秋殺人的時間與瞿寧白受傷的時間並不是同一天。寧彥秋殺人當時,父親已停止對孩子的侵害,且正在熟睡中,不符合“防衛”成立的即時性和正當性,屬於“事後報複”。
如可獲得被害人家屬同意,可以適當減輕量刑。
但是被害人家屬不同意諒解,希望以命償命,且社會輿論認為半夜殺人喪心病狂,應當立即處死,以正社會風氣。
所以寧彥秋仍舊按照故意殺人罪被判處。
但是基於新證據或情節:主動自首,認錯態度良好;長期遭受精神和身體虐待,具有心理創傷,容易做出過激行為;且念在其子尚幼,慈母護兒心切。
法官具有一定自由裁量權,在本案中,法官認為,應當法外容情。
二審改判:撤銷一審判決,改為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二審裁定為終審裁定。
原告不服判決,要求重審,但因條件不足,被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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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當時工作是這麼丟的。”席靈意恍然。
陳茵說道:“對啊,但是一份工作換一條人命,值得。”
席靈意跟陳茵,本來是在走廊裡講的,後來坐下了,後來就回了外婆的病房。
陳茵講起來這些事,外婆也是第一次聽說。
外婆頭上纏著紗布,現在腳沒有吊著了,聽完罵了句:“個隻宗桑,打老婆殺小孩,死一萬遍也不冤枉。”
隔壁病床那個也是來照顧奶奶的小姑娘歎了口氣:“現在工作不好找啊。”
隔壁病床的奶奶從床頭扔了朵花過來砸那個小姑娘:“你跑題了,看看彆人都在聊啥。”
小姑娘把砸到自己身上的花遞給陳茵:“阿姨我要給你送朵花,敬你的勇敢和無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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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彥秋收監的那天,是陳茵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去送的。
那個監獄在山裡,漫山遍野的楓葉都紅了,好似燦爛蓬勃的生命之花開在萬物蕭瑟的秋天。
寧彥秋在看守下,摸了摸瞿寧白的頭發,瞿寧白也看著她,安安靜靜的,不哭不鬨看起來特彆乖。
瞿寧白背上的傷口已經愈合掉痂了,因為寧彥秋當時縫針的針腳細密而且皮膚對齊得好,所以除了肩胛骨上那段可能是衣服總是磨到,疤痕增生很嚴重,後麵的愈合得都還行。
而她自己的手臂上,因為幾次感染腐爛清創,成了一個凹下去的巨大的黑色疤痕,那隻手的力氣都小了很多,不知道年歲過去還能不能長好。
“隻要活著就還有機會。”陳茵跟寧彥秋說。
寧彥秋卻隻是看著自己的孩子:“阿姊,給他換個名字吧,這伢兒以後跟我姓了。”
“姓寧,那名字給改個什麼?”陳茵問道。
寧彥秋看著山上腳下遠處延綿的紅楓葉,像是一匹暗紅的綢緞順著山丘鋪向遠方。
這是隻屬於秋天的顏色,是入冬之前落雪之前寂寥的肅殺之色。
“叫寧褚,白色不好,太容易臟,我看這滿山楓葉的顏色就很好,”寧彥秋說道,“帶他去改名字吧,改了名字以後,忘掉過去,去開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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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記得當時寧阿姨說,以後兩個小孩估計就見不上麵了,你自己怎麼說的嗎?”陳茵突然問席靈意。
席靈意迷茫了一會兒:“媽,我連送寧阿姨去監獄那段都不記得,我一坐那個盤山路,就暈車暈得七葷八素的。”
“你個小迷糊,從小不愛往心裡擱事,虧人家小褚從小記到大,”陳茵說道,“你說,不怕的,以後考上都考上長柘最好的學校,會再見麵的。”
席靈意:……
旁邊的小姑娘:“哇哦。”
席靈意:“我嘴快。”
陳茵說道:“不,你是腦子快。你遇到一件事,有直覺的,而且直覺蠻準,一看腦子就明白了,直接講出來了。”
陳茵還一邊磕著瓜子:“我發現你這張嘴講話還蠻靈的誒。你看看小褚當年那個半死不活的樣,你說能活,還真的能活;你跟人家小褚講,都要上長柘最好的學校,就全都上了,還開學第一天就碰上了。你以後張嘴多講講吉利話。”
席靈意捧著自己的腦瓜子:媽,我不是,我沒有,我真的就是一時嘴快,還嘴甜。
陳茵翹著二郎腿悠悠閒閒:“以後彆叫你‘席靈意’了,叫你‘席靈驗’算了。”
席靈意:……媽媽,這就是血脈壓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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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席靈意還是不知道怎麼麵對寧褚。
但是她必須要麵對了,因為她的電腦還在寧褚家裡。
她的衣服錢包身份證,都在寧褚家裡。
她現在真的是屬於一個淨身出戶,什麼都乾不了。
但是她離開之前寧褚那副天崩地裂的樣子,她都不知道原來他平靜無波的外表下,藏著那樣滔天的過往。
她迫使寧褚撕開了那層外皮,卻半路走了,她怕自己回去看到一個死得硬邦邦的寧褚。
怕寧褚生氣不願意再理她了。
陳茵說不管她,那些陳年舊事講完了就真的不管她了。
外婆現在情況也穩定了,用“新眼睛”自己刷b站刷抖音刷得樂嗬嗬。
就剩下她一個人在病房進進出出坐立難安。
隔壁病床的小姑娘拿著電腦在投簡曆,知道席靈意以前還乾過人事招聘,還來問她的意見。
到了傍晚,她終於下定決心了,不管怎麼樣,她都必須要去奪回屬於她的一切了。
她不知道寧褚以前為什麼總是正在輸入一分鐘起步,她現在跟寧褚呆久了,也沾染了這個毛病。
信息刪了改,改了刪,也還是沒有發出去。
但是她突然發現她賬麵上多了十五萬。
一看轉賬人,是鹿空山,轉賬日期是兩天前。
話題這不就來了。
『天靈靈:鹿空山怎麼突然給我轉了十五萬。』
『寧褚:應該是動漫展的時候主持,還有後麵那個公關視頻吧。』
『天靈靈:這麼多。』
『寧褚:市場價。』
話題這就聊死了。
『天靈靈:寧褚,你最近還好嗎?』
剛發出去她就想撤回。
這跟寧褚當時給她在車站的時候發的第一條消息,除了“您”這個字以外,有什麼區彆。
但是寧褚回複她了。
『寧褚:我沒事。外婆生病了,現在怎麼樣了?』
『天靈靈:都好啦,手術順利,正在恢複了。』
席靈意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看到寧褚還能正常跟她發消息,就控製不住自己地想笑。
她其實有點好奇寧褚背上的疤現在怎麼樣了,但是她總不好直接說要看。
所以她輕輕咳嗽了一聲,抬了抬下巴給自己壯氣勢,雖然對方也看不到。
『天靈靈:我要去你家拿東西。』
『寧褚:好,什麼時候過來。』
席靈意也沒有想好。
她想見他,但是隻是一種泛泛的相見他,真的要見他,她又有點害怕。
好像是張幸說的那種感覺。
不敢跟寧褚說話,怕自己跟他說多了話,就會愛上他了,腦子不清醒了。
明明她不應該這樣的,她明明應該還在生氣的。
但是她現在氣不起來了,跟媽媽和外婆一起生活了幾天,雖然是在醫院裡,每天睡覺還得來回奔波,但是她感覺自己整個人毛都順了。
跟剛出水的海獺一樣油光水滑,一點脾氣都沒了。
她果然就是個媽寶女。
『寧褚:需不需要我來接你?我正好去看看你外婆。』
席靈意急紅了臉。
『天靈靈:你彆來,我自己打車過去。』
『天靈靈:你今天幾點下班?』
『寧褚:你過來的話我五點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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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到打車的時候,席靈意就有點後悔了。
出租車司機開車急刹急停的,又是晚高峰,見到個空就鑽,半路被人截了道又停下,晃得她都暈車了。
等到寧褚家小區門口的時候,她五點上的車,現在都五點五十了。
她急急匆匆往寧褚家那棟樓走,走進電梯裡才發現自己穿的高中時的校服。
本來說要去換件衣服都跟人聊天聊忘了。
席靈意對著電梯的鏡子裡一通照,覺得自己辮子怎麼紮都不好看,乾脆把頭發披散了下來,又用手指偷偷梳了梳整理好。
電梯中間進來一個遛狗的戴口罩年輕女孩兒,席靈意就隻敢用眼睛偷偷瞄鏡子裡的自己,過了一會兒,那女孩兒又下電梯了。
她終於到了寧褚他家門口,直接按了指紋門就開了。
五點五十了,寧褚該吃晚飯了吧。
但是一進門,裡麵的燈是開的,但是空氣是冷的。
她住在寧褚家的這段時間裡,這個空間裡的空氣永遠都是暖暖的,濕潤潤的,就像寧褚看著她時,永遠掛在唇邊的那個溫柔到讓人無法覺察的笑。
那樣的笑容,隻有在乍然消失的時候,才會讓人發現。
客廳裡擺了三個行李箱,就是她一開始從長柘帶回江渝的那三個行李箱,並排像是wifi信號一樣放在客廳裡。
還有她的包,放在旁邊他們放在衛生間門口的小板凳上,倚在牆上。
寧褚靠在沙發裡,倚在沙發的一側扶手上打著字,而他的嘴角,沒有了他一貫都有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