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馬在四公主府門口停下,裴則毓先下了馬,又伸手牽阮箋雲下來。
阮箋雲的身高在女子中已是高挑,但裴則毓個高腿長,馬匹也高大,她坐在馬上,離地麵還是略有些距離,輕輕一跳才挨著地。
眼見耽擱了不少時辰,兩人解下水瓶便疾步朝庭院而去。
走進抄手遊廊時,恰好遇上換完衣服的裴元嘉。
裴元嘉還未選駙馬,再加上成帝愛寵,所以目前仍住在宮裡,並未立有自己的公主府。此時再回宮換衣服也來不及,隻好將就一下裴元斕的。
裴元斕偏愛沉穩些的顏色,她嫌老氣,挑挑揀揀才勉強穿了一件,心裡正不滿著,此時看到阮箋雲和裴則毓,更是極為厭惡地嗤了一聲,轉身遠走。
婢生子和野丫頭,他們一對,倒也般配。
兩人聽到嗤聲,腳步沒有絲毫阻礙,連麵色都是如出一轍的平靜。
他們都不是會為無關緊要的人費神的性格。
三人回到棲風亭,又過了約摸一炷香的時間,成帝領著浩浩蕩蕩一大批人回來了。
裴則毓的座位在成帝身側,離開前輕輕握一握阮箋雲的手,隻道:“儘興便是。”
輸贏不重要,彆有壓力。
阮箋雲心下一暖,笑著應了一聲。
見人差不多到齊了,裴元斕才宣布鬥茶繼續。
阮箋雲揭開瓶塞,便覺一股清幽香氣逸散而出,淺淡卻鮮明,令人聞之心曠神怡,品質香氣均在她所采山泉水之上。
但她就是不想向裴則毓開口,才寧願親自去到雲霧山的。
待水燒開,阮箋雲拎著壺柄,沿著盞沿斟了一周,又輕輕搖晃盞體,讓方才的熱水均勻地燙過盞底的每一寸。
她這一步做得很小心,隻怕一個疏忽冷盞,會影響到後續茶的浮起。
確保無誤後,便打開方才放茶末的盒子,舀起一勺放進盞裡,又注入少量沸水,才拿起一旁的茶筅,腕骨旋轉,打著圈篩起來。
這一步名為調膏,在整個點茶過程中至關重要,決定了茶湯的發沫程度與口感的順滑度。
她動作輕緩細膩,茶筅與盞底接觸,發生細碎的聲響,其他人也差不多進行到了這一步,亭中一時隻聽得窸窣的調膏聲。
成帝居於最上首,目光落在阮箋雲身上,眼神中幾分欣賞,幾分懷念。
先不論茶湯如何,單是儀態,也不輸故人風姿半分。
隻可惜……
想到這裡,成帝眼神黯淡了些許。
調膏時間不宜過長,見盞底茶糊已呈粥狀,阮箋雲便停了手。
她再次取過水壺,一邊少量且均勻地往盞中注水,一邊不斷地快速轉動腕骨,用茶筅擊拂茶湯。
她手法嫻熟,呈“一”字形前後攪動,很快,茶湯表層便浮起一層微黃的浮沫。
到擊拂這一步,周遭圍觀的人紛紛伸著脖子朝亭中看去,有人更是大叫出聲。
“成了!成了!”
原是阮箏雲和周苓都已放下了茶筅,轉已開始調膏作畫。
阮箋雲卻是心無旁騖,外界一切動響都被她屏蔽掉,世間隻餘眼前這一盞茶。
她不斷地往盞中注著沸水,手下動作愈來愈快,儀態卻分毫不亂。
直到那些微黃的浮沫終於變成厚厚的一層雪白,才終於放下茶筅,如釋重負般輕輕吐出一口氣。
這才感到額頭微涼,原是出了一層薄薄的汗,被路過的春風吹乾。
臨到最後“茶百戲”這一關頭,阮箋雲卻是沒有動作,隻是靜靜思忖著。
裴元斕給了她們一炷香的時間,香才燃了頂端一點,還有時間。
眼見其餘五人都已構思好,開始作畫了,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動靜,不由有些著急。
“怎麼還不開始?若是耽擱了茶湯口感可如何是好!”
也有人認為阮箋雲在故作姿態,不屑道:“小門小戶來的,恐是沒學過琴棋書畫,畫不出吧!”
不管眾人如何想,阮箋雲仍舊是靜靜坐在原處,不曾有所動作。
直至拿定了主意,才調了茶膏,沉心定氣,揮毫作畫。
須臾,仍是阮、周二人率先畫好,起身將茶盞奉到裁判席前。
不出片刻,剩下三人也已完成,紛紛端著盞來到裴元斕麵前。
阮箋雲稍慢,卻也趕在一炷香燃完之前,將茶盞端了過去。
一共六碗茶湯,按照出湯順序,一一陳列在案上。
裴元斕卻不著急評判,而是起身來到成帝麵前,斂衽道:“父皇掌天下刑獄,論斷最為公平不過,兒臣鬥膽,懇請父皇一同來評此六茶。”
裴元嘉聞言,臉色登時一喜。
成帝不著痕跡地看了裴元嘉一眼,意有所指道:“你就不怕朕有私心,偏袒自己的孩子?”
裴元斕笑了笑,道:“父皇為君父,天下萬民,皆為您子。”
“既無不同,又何來偏袒之說呢?”
成帝定定地注視裴元斕,繼而緩緩笑了:“好一個‘既無不同’。”
“老四誠心邀請,朕怎忍心拂了你的意。”
“朕為天下之主,今日勝負,自當公平論處。”
這話便是明說不會偏袒任何一個人了。
裴元嘉原本光亮的小臉頓時肉眼可見地垮了下來。
成帝注意到五女兒鬱鬱寡歡的神情,頗有些愛莫能助地投去一眼。
他知道裴元嘉實力如何,女兒也在他跟前撒嬌許久,原也打算說情,助她拿到魁首。
可惜裴元斕特意將他迎作裁判,還扣了頂“君父”的帽子,這下叫他想偏袒也偏袒不成。
評判分為三環,取綜合最優者勝。
第一環,先是要看眾人茶湯的湯色。
大梁鬥茶,湯色以純白為先,青白、灰白、黃白順序次之。
成帝一盞接一盞看過去,很快排出了優劣。
阮二裴周三人,茶湯色澤鮮白,湯麵細膩平整,屬第一等;
洪燕兒和許令窈兩人的茶湯卻是有些略有些泛灰,本也算上品,但和第一等的三人擺在一處時,到底有些顯眼了。
眾人對這個結果並無異議,畢竟這一環比的是茶種品質,第一等三人的茶種顯而易見要更難得些。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阮箋雲的茶。
比起第一等三人的純白,她的茶湯顏色要更冷一些,如同冬日新雪,透出一種無雜質的清冽。
圍觀人群一時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評判。
成帝那邊卻是已經做出了決定。
“並入第一等。”
無人敢有異議,卻是都在彼此眼底看到了驚詫。
《茶經》中並不曾寫過這種情況,那評判的標準又是什麼?
還是裴元斕適時出來解惑:“兒臣聽聞,洛太師善點茶,其茶以色如白雪,無現水痕為奇。”
“白雪之色,應當就如此盞一般吧。”
成帝頷首,笑意裡多了一絲懷念:“正是。”
裴則桓聽到“洛太師”三個字時,不著痕跡地瞥了裴則毓一眼。
裴則毓卻神色不變,依舊甚至還噙著春風淺笑,極其坦然地與裴則桓對視。
“怎麼了,皇兄?”
裴則桓收回目光,冷淡道:“無事。”
亭中裴元斕與成帝兩人一唱一和,卻讓畫舫裡的眾人有些摸不清頭腦。
今日來的大多是些適齡的少男少女,對近二十年前的事,可謂是一無所知,自然也不知洛太師是誰,怎會突然提起他。
但成帝既已發話,也無人敢就此提出質疑。
裴元嘉雖對結果不滿,卻也隻得按捺下來,等待剩下的評選。
第二環,比的便是水痕。
就在說話的這會空當,已有人的茶盞中浮沫消散,露出輕微水痕。
周苓小臉一垮,悶悶不樂地撇著眉毛;裴元嘉的麵色也不好看。
是她們兩人的茶盞出現了水痕。
隨後便是洪燕兒和阮箏雲。
周遭一時嘩然,都有些不敢置信阮箏雲會在此時出局。
阮箏雲倒是灑脫一笑,乾脆道:“是我技不如人。”
她早便預料到裴元嘉這一環會輸,索性露些破綻,也讓裴元嘉輸得不那麼難看。
但……
阮箏雲眼底閃過一絲疑惑。
按照她對自己這位姐姐的理解,她應當是個中庸之人。
沒想到阮箋雲今日會不藏拙,竟是真要儘力爭個高下出來。
現在場上最後還在堅持的,就是阮箋雲和許令窈。
眾人凝神屏息又等了一陣,最終還是許令窈敗下陣來。
她定定望了自己泛出水痕的茶盞一會,才轉頭向阮箋雲柔柔笑道:“姐姐當真技藝過人。”
眼見這一環贏了,阮箋雲一直懸著的心才鬆了下來。
她吐出一口氣,朝著許令窈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妹妹過譽,不過僥幸罷了。”
隨著前兩環勝負分曉,目前最有可能奪出魁首的便是阮箋雲。
隻差最後的“茶百戲”一環了。
哪知成帝卻遲遲不開始,迎著眾人的目光,不緊不慢道:“朕忽然有個主意。”
“隻看表麵,未免有些不公平。”
他目光掠過裴元斕,話鋒一轉。
“不如增設一個環節吧。”
裴元斕接受到他的目光,眼皮微微一跳。
果不其然,下一瞬,成帝點了三個人的名字。
“太子,老四,盧進保。”
“茶百戲之後,由你們三人品嘗這六盞茶湯,再分個優劣出來。”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