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家(1 / 1)

成帝說完,亭中寂靜了片刻。

裴元斕並未立刻應下,而是沉默數秒。

臨時加上“品茶”這一環,明眼人都看得出是為了誰。

畢竟六人之中,屬裴元嘉的茶種品質最優。

奈何以茶的口感作為評選的一環,也是合情合理,讓裴元斕無法立時找出借口拒絕。

半晌,隻得吐出一口氣,沉聲應好。

頭頂無形的威壓當即消散,成帝緩緩笑道:“甚好,那便繼續吧。”

第三環,茶百戲。

顧名思義,就是以茶膏或清水在茶麵作畫,前朝多用清水,而大梁偏愛茶膏,以其青綠之色顯襯茶的本味。

至於所作之畫,多為花鳥蟲魚等文人偏愛之物,也有曲高和寡者,能從茶百戲中窺見其高潔誌趣。

阮箏雲畫的是一叢清瘦挺拔的竹,橫枝疏葉,青翠欲滴,寥寥幾筆,便顯出其淩霜傲岸的氣節。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臣女願效仿竹之氣節,‘寧靜以致遠,淡泊以明誌,’”

阮箏雲話音剛落,畫舫中便有人出聲喝彩。

“好!說得好!”

近來朝中風氣浮躁,追名逐利已為主流,冷不丁聽到這麼一句話,成帝心下甚慰,讚道:“不愧為阮相之女,頗有乃父之風。”

“來人,將朕禦書房的文竹賜予阮家二姑娘。

阮箏雲笑著謝過聖恩。

原本按照順序,接下來的應當是周苓,但裴元斕仗著身份搶了先,迫不及待地將引成帝去看自己的茶盞:“父皇,看看兒臣的!”

隻見盞中赫然是一朵灼灼怒放的牡丹,形容嬌豔,即便以青綠為色,也絲毫不掩其國色天香之美。

裴元斕向來最得意的便是自己的畫工,這次更是將一朵牡丹畫得栩栩如生,纖毫畢現。

“這朵牡丹,便是兒臣。”

“兒臣為一國公主,自當為萬民表率,身先士卒,顯我大梁風範!”

牡丹為富貴之花,再看到眼前人比花嬌的五女兒,成帝緩緩頷首:“甚好。”

從前嬌縱天真的幺女,如今也能心懷天下,替他分憂了。

成帝喟歎一聲,眼中慈愛之色溢於言表:“吾兒長大了。”

裴元斕喜滋滋地退下了。

多虧昨晚母妃替她想的主意,果然還是母妃了解父皇!

接下來周苓和洪燕兒都是本朝出名的文人畫,畫工誌趣都算中上乘;倒是許令窈的畫有些巧意,畫了一隻振翅欲飛的仙鶴,長長的喙中銜了一枝青鬆。

她朝著成帝盈盈一拜:“陛下壽宴在即,臣女以此畫為言,恭祝陛下聖壽無疆,千秋萬歲。”

成帝頷首:“你有心了。”

轉頭看向盧進保,盧進保當即明白,機靈道:“陛下,這是文淵侯府二房的許二姑娘。”

“文淵侯?”

“朕從前隻聽過他家大姑娘,二房的倒是頭一次見。”成帝有些疑惑,隨即釋然道:“不錯,也是個妙人。”

許令窈在成帝提到“大姑娘”時,眼底閃過一絲陰霾,此刻已經很好地掩飾過去,微笑著退下了。

能在陛下前麵露個臉,她以後想要參加京城的筵席就要容易許多了。

這就是她今日拋下惠陽郡主,獨自一人也要來參加鬥茶的原因。

此時此刻,隻剩阮箋雲的茶盞未被評判了。

成帝將目光投向最末的一杯茶盞,隨即目光一凝。

隻見盞中隻有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座寂寥孤山。

若放在坊間,或茶客間私下切磋,這也已算是一副不錯的茶百戲了。

但放在今日這般盛大的場合,顯然就不夠看了。

見過前麵五盞美輪美奐的茶百戲,成帝麵對這一盞堪稱“簡陋”的畫作前,一時竟也有些失語。

他開始懷疑自己有無必要追加品茶的環節了。

在阮箋雲的茶百戲亮相之後,周遭早已響起無數竊語。

“這是時間不夠了吧?可惜,還以為她真能一舉奪魁呢……”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也有人奚落:“活該,故作姿態忘記了時間,這都是她自找的。”

不管周圍如何議論,阮箋雲身影佁然不動,隻溫聲道:“臣女冒犯,懇請陛下叩一下杯盞。”

成帝聞言,探尋地看了她一眼,抬手依言照做。

“篤”的一聲輕響。

隨即,眾目睽睽之下,盞中青山如層層壁畫般剝落,顯出更為深遠朦朧的輪廓。

竟是從原先的孤山,幻化成連綿浩蕩的群山!

蒼遠寥廓,青綠磅礴。

層層熱氣自盞中逸散,如山巔雲霧一般,縹緲輕靈。

一片嘩然之中,阮箋雲娓娓開口:“此山為兒媳家鄉之景,也是今日鬥茶所用茶種的產地。”

“兒媳聽聞,此山前朝時,還仍是一座孤山,因其地勢險峻,草木不生,為人避之,因此荒廢。”

“而兒媳幼時,此山已為江南知名的茶山,更是因其特殊的壤土,連帶周遭的荒山也被開發,采茶人每日勞作,來往山間,好不熱鬨。”

“兒媳百思不得其解,這座山還是原來的山,緣何會有如此之大變呢?”

“直至一月前進京,方解數年之惑。”

她頓了頓,迎上成帝饒有興致的目光,微微一笑。

“原是時代之不同。”

“前朝金戈迭起,流民動蕩,連生存都已不易,更何談休憩呢?”

“而本朝自太祖皇帝來,便奉行休養生息之策,體恤民生。

“國泰民安,河清海晏,百姓豐衣足食,自然有閒情逸致研弄娛樂之事。”

“如此,此山被發覺,也是意料中事了。”

“兒媳管中窺豹,隻覺這是百姓之幸,亦是大梁之幸。”

“故作此畫,獻與陛下。”

聲音落下,亭中畫舫皆是一片寂靜。

成帝緩緩捋著自己的白須,神情肅然,不辨喜怒。

阮箋雲垂首良久,才聽那道威嚴的聲音緩緩響起。

“老九。”

裴則毓從容道:“兒臣在。”

成帝抬眉,目光從阮箋雲身上慢慢流過,意味深長道:“你娶了一個好媳婦啊。”

裴則毓低笑一聲,溫聲應道:“能娶得箋雲,是兒臣之幸。”

“好,好,”成帝一連說了兩個好,轉而看向盧進保,“把朕的白玉鎮紙取來,賜給九皇子妃。”

盧進保罕見地怔了一下,隨即立刻道:“是,陛下。”

舫中有些見識的人,此時早已炸開了鍋。

那可是陛下的鎮紙!

傳說陛下禦書房中的那一方白玉鎮紙產自南海,百年難得一見,通體瑩潤,觸手生溫,冬暖夏寒,文房四寶中最為陛下喜愛不過。

如今竟然要賜給九皇子妃!

阮箋雲不明所以,怔愣被裴則毓帶著一同謝恩:“謝陛下。”

阮箏雲麵露讚歎之色;裴元嘉麵色青白,目光恨毒;周苓與洪燕兒無甚所謂;許令窈則是緊咬著唇,一言不發。

她們幾人,最高的層次不過是獨善其身,而阮箋雲則真正顯示了什麼是心懷天下。

這才是真正的文人風骨。

這一環,毫無意外地又是阮箋雲勝了。

她低低呼出一口氣,身形微微搖晃,隨即被身旁堅實的臂膀撐住。

“累了?”裴則毓低聲問她。

阮箋雲搖搖頭。

“殿下。”

她突然出聲,裴則毓低頭看向她:“嗯?”

眼前的女子抬起頭,一張小臉被麵紗遮住大半,隻露出一雙清淩透亮的眸子。

墨黑眸中盛滿了他的倒影,如一池明朗的春水。

“我這次,沒有給您丟臉吧。”

明明是輕輕的語氣,裴則毓卻偏偏聽出了期待。

像懂事的小孩子,麵對喜愛的糖果露出一種矜持的渴望。

他一怔,連自己都沒意識到,勾起的唇角裡多了幾分真心。

“何止。”

“方才我與陛下之言,句句真心。”

得她為妻,是他之幸。

喜悅化作輕盈的鹿兒,在阮箋雲的心野上縱蹄奔馳,留下一串串回響的足音。

她垂下頭,唇角的弧度也一點點揚起。

“咳,”成帝瞧見兩人之間插不進第三人的氛圍,故意咳了一聲,“評選還沒結束呢。”

阮箋雲回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掙脫裴則毓的手臂。

裴則毓臂彎霎時空了,他斜了阮箋雲一眼,勾了勾唇角,沒與她計較。

兩人間的互動一瞬不落地映入裴則桓眼底,他眸色加深,小指不自覺地動了一下。

聽阮箋雲講完,成帝也差不多清楚她的茶是什麼來曆了,多半也是洛太師親自烤製的。

如此品質,必定不會遜色於皇家貢茶太多。

奈何最後一環是他自己提的,此時再反悔,難免讓人覺得君言朝令夕改,於是不得不硬著頭皮一一品嘗。

然而喝到裴元嘉那一盞時,嘴唇忍不住一抖。

好好的貢茶,給她糟蹋成這幅樣子!

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五女兒一眼,又有些期待地端起阮箋雲的茶盞。

即便是他,從前也不是都能喝到洛太師點的茶的。

入口是不辜負期待的清澈輕盈,口感柔滑。

清香的苦澀過後,鮮爽醇厚的回甘汨汨而湧。

閉眼回味片刻,忍不住又飲一口。

隻成帝這兩口,今日的贏家便昭然若揭了。

一眾歡呼之中,仍是有人不敢置信。

“怎麼可能?一個鄉下來的野丫頭,不但贏了這麼多貴女,還贏了公主?!”

旁邊立刻有人用手肘捅他一下,低聲道:“小聲點,沒看公主臉色不好嗎?”

裴元嘉原本便臉色鐵青,聽到這話,眼睛更是一下子就紅了。

她目光淬了毒般凝在阮箋雲身上,硬生生將眼眶裡的淚憋了回去。

來日方長。

總有一日,她要將在阮箋雲身上所受的屈辱,如數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