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1 / 1)

墨色低垂,天地間一片闃然,隻聞得嗚咽風聲。

自那人說完“格殺勿論”後,兩方僵持已久,人是誰也不肯退後一步。

良久,阮箋雲才打破了沉默。

她一把揚起披風一角,隻冷冷道:“請吧。”

披風被掀起,其下大半景象暴露無遺,一塊堅冰被裹在正中,朝著簾幕的那麵劃痕斑駁,掉了些許冰碴在周邊。

此時因著他們的僵持,底端淅淅瀝瀝淌下水來。

僅餘的那窄窄裡側,也顯見地無法藏住一個成年男人。

為首之人見狀,不發一言。

片刻之後,終於收劍入鞘,後退一步,示意其餘黑衣人讓出一條道路。

“冒犯了。”

阮箋雲冷笑一聲,任憑簾幕飄落,黑暗重新籠罩整座車廂。

車轍轆轆,車夫驚魂甫定,又戰戰兢兢地趕起車來。

待又走了許久,前方隱見亮光,阮箋雲才猛地泄力,癱靠在車壁上,如溺水之人陡然獲救一般,不住大口喘著氣。

衣裳緊緊黏在後背上,她才發覺自己背後早已濕冷。

幸好自己方才察覺不妙,及時將包袱拆分成數個,壓在那人身上,剩下一半遮不住的身體,又用披風沒被掀起的那一側掩住了。

至於冰麵劃痕,是她情急之下用簪子劃花的,隻怕冰塊透明,被人瞧出藏人的痕跡。

此時危機解除,她連忙將那人翻出來,擔心他呼吸受阻。

那人身體暴露在空氣中,血腥味猛然加重,這回是任憑熏香如何濃烈都蓋不過去了。

借著月色,阮箋雲看清他背後血跡愈發深重,伸手去探鼻息,也是微弱得約等於無。

他失血過重,再耽擱下去,恐怕撐不到醫館了。

阮箋雲環顧四周,沒找到襯手的器具,隻得又拔下簪子,狠狠在堅冰上鑿了數下,終於切下較為平整的一塊,搬到那人背上。

青靄在前麵聽到動靜,緊張地喊了一聲:“姑娘?”

“無事。”阮箋雲揚聲回她,繼續從包袱裡翻出一件透氣輕薄的衣衫,使力撕成布條,簡單為他包紮了一下。

待做完一切,才呼出口氣,靜靜跪坐在一旁。

她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剩下的,就全看此人造化了。

待進了城,已是戌時。

京城不設宵禁,因此長街上仍舊十分熱鬨,人來人往,燈火通明。

醫館在巷子裡,車輪軋過碎石路段,震得車身也隨之顛簸,阮箋雲身子搖晃,下意識抓住了離身旁最近的東西。

待穩定下來,忽得僵直了身子,不敢動彈分毫。

——一隻大手牢牢掐在她頸後,隻需稍一使力,便能叫她再看不見明日的太陽。

離得近了,濃濃血腥氣爭先恐後湧進她鼻腔,令人幾欲作嘔。

“……你是誰。”

聲音沙啞得緊,卻不掩其中冷厲,如同那隻掐在她脖子上的手一般冰冷。

阮箋雲斂眉垂眸,隻道:“你傷得很重。”

“馬上便到醫館了,我若是你,這會便老老實實躺下,也省些力氣。”

她音色平和柔緩,聽起來莫名讓人覺得心安。

那人似是聽進去了,手卻依然扣在她頸間,不曾下移分毫。

“不去醫館,去另一個地方。”

男人說了一個地點。

“……”

好心救人,反倒害自己陷入困境,阮箋雲也懶得開口再勸,歎了口氣,依言向車夫轉述。

車夫雖疑惑,卻也不敢問,隻老老實實調轉方向。

男人說的地點似乎遠離城中心,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於停住。

“閉眼,”那人簡短道,“或被我打暈,你選。”

阮箋雲早在聽他說完前兩字後便閉上了眼睛,此時聽完,還貼心地提醒了一句:“車外是我的女使和車夫,先生若信得過,便交給我吧。”

不然恐怕你也打不過來。她心說。

那人一言不發,似是默許。

阮箋雲於是隨意找了個理由將兩人支開,待感到車外清淨後,便道:“請吧。”

她眼睛閉著,所以不知那人目光在她臉上深深停留了一陣。

“多謝。”

隨即一陣清風拂過,再睜眼,車內便隻剩她獨自一人。

隻有揮之不去的血腥味能證明,今晚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覺。

青靄買完東西回來,急急撩開簾幕,卻驚得手裡東西劈裡啪啦掉了一地。

“姑娘,人呢?”

“醒了,走了。”阮箋雲淡淡道。

青靄摸不著頭腦,卻也能看出阮箋雲眼底的疲憊,頓時顧不得彆的,待車夫回來後,直直便回了九皇子府。

回到府裡,囑咐車夫將今日之事守口如瓶。

安頓三種水源時,青靄搬起那冰塊,頓時“呀”了一聲,遺憾無限。

“姑娘……”

冰塊原本便因路途化了不少,又因阮箋雲止血救人缺了大半,此時僅剩的部分也已浸入了鐵鏽血腥氣,難以再作煮水之用了。

阮箋雲早已料到這種情況,所以此時並不意外,反倒輕輕拍了拍青靄的手:“辛苦我們青靄一路拖它下山了。”

見青靄還是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便挽了她的手臂安慰道:“無事,不還有其餘兩種水源嗎?”

雖缺了水源,但好在她還有茶種,再不濟,還有手藝。

今日舟車勞頓,又頻生風波,阮箋雲洗漱完已是眼皮都睜不開,甫一沾枕,便昏昏入夢。

翌日醒來,隻覺頭昏腦漲,渾身無力。

她強撐著身體起床,卻險些跌倒在地,幸好青靄眼疾手快將她扶住,才不致摔個鼻青臉腫。

青靄將手覆在她額上,隻覺手下仿佛貼了塊烙鐵,滾燙灼人。

“昨日我就叫姑娘不要脫披風嘛!如今難受,又有誰能來替。”

阮箋雲慘白著臉,知道她是心疼自己,虛弱笑了笑,剛想寬慰她,張開口,卻又嗆咳起來。

等了一陣,府裡郎中來了,開了道方子。青靄去抓了藥回來,阮箋雲服下後,蜷縮在被子裡發汗,迷迷糊糊間又睡了過去。

她心裡惦記著試茶,睡得總不安穩,半夢半醒間,被青靄喚醒。

“姑娘,宮裡來人,說是皇後娘娘想請您進宮敘話。”

阮箋雲出了一身的汗,仍是昏沉著,聞言用鼻音“嗯”了一聲。

“……你去辭了娘娘,說我感染風寒,怕過了病氣。待病好後,再親自去給她老人家賠罪。”

青靄應了一聲,給她掖了掖被角,轉身去回宮人。

……

鳳儀宮。

“感染風寒?”

皇後端坐正中,下首坐著楚有儀,此時聽到內侍回稟,有些遺憾地喟歎一聲:“那倒是有些不巧了。”

阮貴妃近日作妖得緊,竟隱有複出之勢,她咽不下這口氣,這才召了阮箋雲入宮。

一則是為了惡心阮貴妃,二來嘛,也確實是因為這孩子說話語氣柔和平緩,不知怎的,聽起來就是讓人覺著舒心。

楚有儀有些關心地問來傳話的內侍:“可要緊嗎?”

那內侍張口,剛要作答,門口忽得進來另一個女使,麵帶喜色,躬身道:

“娘娘,側妃,太子殿下到了。”

“太子?”皇後聞言,一下子站起身來,又驚又喜,霎時將阮箋雲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當真?快快,迎他進來。”

隨即轉身,嗔怪地對楚有儀道:“你這孩子,太子回來這麼大的事,怎麼也不提前告訴本宮。”

楚有儀眼底閃過一絲茫然,但立時被她很好地掩飾了過去,隻抿嘴笑笑,做出一副羞澀之態。

隔開內室的簾幕早已被宮人拉開,遠遠地,便見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緩步而來,絳色衣底上蟒紋描彩織金,隨著他的步伐微動,栩栩如生,如上九天。

“兒臣參見母後。”

低沉的聲音響起,一派端方沉穩,雅正莊嚴。

“我的兒,”皇後滿臉喜色,快步迎上來接他,“不是說好四月歸,你怎得提前半月便回來了?”

她不住圍在男人身邊打量著,眼眶一熱,喃喃道:“黑了,瘦了……”

再雍容端莊的女子,此刻也隻不過是一個普通母親。

楚有儀站在皇後身後,有些癡癡地注視著他。

男人五官英挺深邃,突出的眉骨下,一雙鳳目平靜而淡漠,器度沉厚,儀望甚偉。

那雙淡漠的眼裡,承載著國土山河,天下萬民。

這是她的夫君,大梁的儲君,是將來萬頃國土的君王。

所以,即使她從未在那雙眼裡看到自己的身影,亦無悔、無怨。

隻要能一直默默守在他身後,她便已足夠滿足。

“瞧母後,太過高興,都忘了讓你坐下。”

皇後拭過眼角,轉身拉過楚有儀的手,放到裴則桓手中,笑道:“你們夫妻數月不見,儀兒也思念你得緊呢。”

楚有儀頰邊漫上紅霞,撒嬌地喊了一聲:“姑母……”

滑膩柔荑遞到手中,裴則桓沒鬆開,卻也沒握緊,隻淡聲問:“母後和側妃方才在聊些什麼?”

皇後不滿他叫得生疏,卻也因為他剛回來,不忍苛責:“沒什麼,不過你離京後,你九弟娶妻了。他那妻子是個有意思的人,本想召她進宮來陪本宮敘敘話。”

“是嗎?”語氣依舊古井無波,隻狀似無意般問道,“那她怎麼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