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得不巧,那孩子染了風寒,母後便讓她好生休養了。”
染了風寒?
裴則桓眸色沉沉,端起一盞茶,不疾不徐地吹了幾口。
她昨日似乎是穿得單薄了點。
那道披風,醒來時好像被蓋在了自己身上。
殿內熏風香濃,溫暖如春,催得人頭腦昏沉。
“可請了太醫去老九府中?”
皇後不滿,輕擰了他一把:“你這孩子,彆家媳婦與你何乾?坐這麼久了,也不見你問幾句儀兒和琅丫頭。”
楚有儀抿唇羞澀一笑,有些期待地望向裴則桓。
琅丫頭前兩日已經嘗試著開始走路了,隻是跌跌撞撞,還走得不穩,需要父親從旁協助;
她的身子也已將養好了,隻盼著能早日給陛下添一個皇長孫。
這些,自己早已打過千萬遍腹稿,隻希望在他問到時,能儘量自然地答出來。
他會關心嗎?會問嗎?
對麵那人在她期盼的目光中站起身,朝皇後行了一禮,聲音低沉,端方莊嚴。
“朝中還有要事,兒臣昨日方歸,還未去覲見父皇。”
“母後好生休息,兒臣告退。”
然後呢?
楚有儀顧不得禮數,執拗地盯著他的嘴唇,渴望那雙薄唇再一次翕動,從中聽到自己演練過千百遍的那些問題。
可是,那雙唇再沒有張開過。
她眼神裡的光一寸寸黯淡了。
眼睜睜看著那道偉岸的身影,一步,兩步,走出殿門,未曾回頭。
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曾落在自己身上。
縱然早有預料,此時心中到底不免失落。
但再轉過頭時,臉上已是溫柔端莊的笑意:“殿下心係國事,是大梁之福,也是儀兒之福。”
皇後對此無可奈何,隻能疼惜地拍拍她的手:“好孩子,能得你這樣賢惠的女子做妻子,也是他的福份。”
“你放心,桓兒的正妻之位,隻會是你的。”
會嗎?
楚有儀垂眸,遮住眼底情緒,隻乖巧地應了一聲“是”。
……
裴則桓走出殿門,叫來自己的貼身侍從。
“去太醫院請章太醫出宮,為九皇子妃診脈。”
侍從躬身應下,轉身快步朝太醫院走去。
他則信步朝禦書房而去。
此番西南之行,有些事,必須得讓成帝知道。
禦書房門外,大太監盧進保遠遠見一道高大身影踱步而來,揉了揉眼,疑心是自己上了年紀,辨錯了人。
待確認來人後,連忙躬身一禮:“太子殿下,您何時回來了?”
“陛下這會兒正跟九皇子對弈呢,勞您稍等,容奴才進去通報。”
老九?
裴則桓麵色淡淡,頷首道:“有勞。”
盧進保進去後,又過了約摸一炷香,禦書房的門才再次打開。
龍涎香氣厚重悠長,自室內傾瀉而出,一人踏著香氣走出門,一身皦玉錦袍,舉止優柔雅致,麵上銜著如沐春風的笑意。
“太子皇兄。”
兩人身量相仿,相對而立,裴則桓微一頷首:“九弟。”
“數月不見,皇兄近況可好?”
裴則桓淡道:“尚可。”
“九弟見我回來,似乎並不意外。”
此話一出,氣氛霎時一變,似有暗流湧動。
平靜之下,隱生波瀾。
裴則毓唇角微勾。
“皇兄自有籌劃,又有何值得意外?”
“父皇正在殿內等候,毓就先告辭了。”
說罷,斂衽一禮,與裴則桓擦肩而過,緩步離去。
裴則桓回頭望他一眼,亦抬腳邁進禦書房
—
時良跟在身後,道:“主子,不若讓屬下去取吧?”
“不必。”裴則毓簡短道,“你在宮裡等我。”
說罷,翻身上馬,策馬朝著九皇子府而去。
他遺落了一件東西,得回去取一趟。
帝京的春色,比起他出府那日,似是暖和了不少,風吹在臉上,隻覺輕柔如愛撫。
到了皇子府,快步從書房中取完東西回來,恰好與太醫院的章太醫擦肩而過。
章太醫駐足同他行禮,裴則毓略一點頭,微笑著問候了一句。
直到再次騎在馬上,才後知後覺過來。
章太醫素來是替中宮診脈的,今日到他府邸來做什麼?
莫非……是她病了?
心念回轉,裴則毓雙腿一夾馬腹,迫使愛駒停下。
然而離府已遠,再想回去,恐有些來不及。
也罷。
裴則毓回頭望了一眼,隨即繼續朝皇城方向而去。
待此次事了,再好生安撫她罷。
回到禦書房時,盧進保隱秘地衝他一搖頭。
陛下發怒了。
裴則毓頷首,謝過這位自少時就陪在成帝身邊的大太監,推開殿門。
果不其然,室內傳來“啪嚓”一聲脆響,似是金玉筆洗摔在了地上。
隨後傳來成帝震怒的聲音。
“真是好大的膽子!”
裴則毓臉色不變,邁入內室,道了一聲“父皇”。
“老九回來了?”見是他,成帝臉色稍霽,但眉宇間仍盈滿怒意。
裴則桓尚未離開,仍處在室內,此時見到他,也略一頷首。
成帝餘怒未消,緩了好一陣,才道:“你二哥,昨日回京路上遇刺了。”
裴則毓聞言,恰到好處地一怔,隨即目光落在裴則桓身上。
“皇兄身體可無恙?”
“傷不在要害,無妨。”裴則桓簡短道了一句,轉而將目光投向成帝,“兒臣行至西南途中遇刺,敵暗我明,處境不利,是以此番回京,便多做了一重準備。”
“隨行車馬仍按原計劃離西南回京,用以迷惑敵人視線。兒臣則提前幾日,隻攜少數親信侍衛,走近路回京。”
“然而行蹤不慎泄露,敵人孤注一擲,派出大量刺客前來追殺,行至雲霧山時,兒臣與侍衛失散。”
“幸得好心人搭救,方能回京。”
裴則毓正垂眸沉思,所以不知說到此時,裴則桓意味深長地望了他一眼。
聽完這番凶險經曆,縱然是成帝,也悄然喟歎一聲,感歎上天庇佑。
隻是此刻靜下心來,細細回想,忍不住又砸了一套上好的鎏金鴻雁流雲紋茶具。
“膽敢謀害儲君,這是要反嗎!”
他呼哧著粗氣,如同一頭被激怒的雄獅,死死咬牙道:“查。”
“給朕查,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幕後主使差出來!”
兩人神色一凜,不約而同道:“是。”
成帝這次是真的動了怒。
不隻是因為儲君安危有虞,更是因為皇帝的尊嚴受到了挑釁。
太子此番去西南賑災,是他授意的。
如今調查屢屢受阻,甚至遇險,這不是明著打天家的臉嗎?
龍涎香嫋嫋,在死寂的室內升起,幻化出一片淺淡白霧。
他發泄完火氣,終於平靜了下來,恢複成原先八風不動的威嚴模樣。
“老九。”
裴則毓上前一步,垂首道:“兒臣在。”
“大理寺卿唐昭明如今年逾古稀,數次向朕遞交辭呈,欲告老還鄉。朕念在後繼無人,一直不肯鬆口。”
成帝目光落在裴則毓身上,注視著小兒子皎明雅致的輪廓,緩緩道:
“待他退下來,你就去大理寺任職吧。”
“調查刺客一事,辦得隱秘些。”
裴則毓薄唇微動,還未言語,便被打斷了。
“老九。”成帝揉揉額角,生平以來,首次感到力不從心。
他整個人被攏在煌煌的龍椅之中,脊背佝僂,周身透出一種蒼老的疲憊。
“也學學你的兄長們,替朕分憂吧。”
裴則毓垂眸,眼中情緒深沉難辨,沒有再向往常一樣百般推辭。
“兒臣遵旨。”
裴則桓站在一旁,冷眼看著。
向來不問朝事的老九,終於也被父皇授下官職。
窗外猛地刮起一陣大風,吹得鳥雀驚飛,簾幕飄搖。
天邊隱隱傳來沉悶雷聲,空氣重而濕潤。
帝京,要變天了。
—
“姑娘,姑娘?”
青靄輕輕搖醒阮箋雲,柔聲道:“太醫院的章太醫來了。”
阮箋雲勉力睜開眼睛,隻覺眼前一片灰蒙蒙,頭重腳輕。
“……太醫?”
她思緒混沌,隻胡亂想著。
太醫怎麼會來?
“是,奴婢扶您起來。”青靄將她靠在床頭,還貼心地在她腰後墊了個軟枕。
待一切準備就緒後,章太醫進來,朝她躬身一禮:“微臣見過九皇子妃。”
阮箋雲輕輕甩了甩頭,迫使自己清醒些。
“章太醫請起。”
她虛弱一笑:“病中無狀,章太醫見笑了。”
“娘娘多慮了。”章太醫基本上見過了宮中所有妃子,但如今見到阮箋雲,難免還是有幾分驚豔。
眼前女子容色傾絕,氣度清冷沉靜,此時處在病中,麵容雪白如紙,微微蹙眉,反倒為她添上幾分孱弱之美,如雨中孤芳,雪中清梅。
把過脈,又改了先前的幾味藥,章太醫躬身告退。
“先前那藥凶猛,雖說風寒好得快些,但反會損傷肌理,微臣這道方子更為溫和一些,也能助皇子妃調養身子。”
阮箋雲早已頭暈眼花,此時勉強撐著謝過章太醫,吩咐道:“青靄,送送章太醫。”
章太醫辭過,轉身出了房門,琢磨著去向太子殿下複命。
難得世間有九皇子妃這般的人,容姿家世都是一等一地出挑,偏還禮數周全,連脾氣都是極好的。
恰好時近晌午,阮箋雲勉強用了點飯,又喝了藥,終於覺得精神頭好了些,也有閒心過問彆的事了。
“我睡著時,都有誰來了?”
青靄道:“隻有殿下回了一趟。”
裴則毓?
阮箋雲微怔:“你怎麼不叫我起來?”
如此一聯想,思路更清晰了幾分。
“太醫……也是殿下叫來的?”
又癢了。
細白手指一點點攥緊被褥,阮箋雲垂著頭,無法言說心尖那一點熟悉的癢意,酥酥麻麻,如蟻隊爬過。
說不清為什麼,裴則毓記掛自己這個事實,讓她由衷地感到舒心,
阮箋雲細細回味著,心思泄露到唇角,勾起一點微不可察的弧度。
她垂著頭,所以並未看到青靄張了張口,似是欲言又止。
青靄心中糾結,最終還是抿住唇,不發一言。
她實在無法對這樣的姑娘說出,殿下今日,並未踏足後宅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