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東升,晨光熹微。
這個時辰,早有攤販開始沿街忙碌,陸陸續續將整座帝京喚醒。
“姑娘,打聽清楚了。”
青靄掀開簾子,鑽進車廂裡。
“出了這道城門,南麵便是雲霧山,據說那泠泉就在山中。”
阮箋雲頷首,聽她向外探出頭,利索地與車夫交代。
想起臨行前,青靄口齒分明地交代府中諸事,心下幾分欣慰。
到京城半月有餘,這小丫頭也逐漸成長起來,有個穩重的樣子了。
駛至城門口,出示了文牒,守衛麻利地放了行。
天氣還是有些微涼,阮箋雲為輕裝上陣,便沒帶手爐。此時主仆倆人依偎在不大的車廂裡,津津有味地敘話,倒也不覺得寒冷,反倒有幾分從前在寧州的樣子。
今日去尋“泠泉”,是她聽聞裴元斕要舉辦鬥茶時就做出的決定。
如今應了那人“奪魁”的要求,更是好茶、好水、好手藝,缺一不可。
茶種有了,自己的手藝也算過得去,就差一味合心意的水源了。
在寧州時,阮箋雲也曾心血來潮,將去歲的鬆上雪融了煮茶,但如今在京城,沒這條件,隻能退而求其次,尋一味清冽的山泉來代替。
雲霧山不遠,大約一個時辰後,馬蹄和車轍的聲音便停住了。
青靄扶著阮箋雲下車,又付了那車夫賞錢,與他約定傍晚時再來,接她們回府。
雲霧山,恰如其名,但見孤峰突起,直入雲霄。山巔雲霧環繞,縹緲朦朧,好似仙人洞府。
兩人不約而同地深吸一口氣,互相打氣了一番,尋了一處草木扶疏的山道,回憶著打聽到的消息往上走。
然而進了山才知道,實際山景是極為清明靈秀的。
一路草木葳蕤,山溪清澈,叫不出名的花草開在道旁,鳥雀啼鳴婉轉。
深深呼吸,連湧入鼻腔的空氣都異常清甜輕盈。
再往上,山道愈發陡峭了,阮箋雲隻慶幸自己早有預料,與青靄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衣。
沿著前人留下的路,又繞了兩回,總算到了目的地。
青靄在前開路,費力推開前麵的灌木叢,看到此景時,忍不住“哇”了一聲。
眼前赫然是一方蜿蜒的流溪,色尤清冽,水聲潺潺。
往前看,汨汨泉流自遠處的細磷石罅處噴湧而出,周遭亂石堆疊,還塌著些冬年殘雪,將融未消。
青靄神色一喜,取出水囊就要取水,卻被阮箋雲攔住:“先不急。”
她仔細觀察了一番,確認此處是活水後,指了中下遊一處,著青靄去取,自己則從包袱裡翻出一個小壇子,朝著有積雪的地方走去。
辛苦這一趟,若隻得了一泓泉水回去將就,難免讓人有些不甘心。
她踮腳捧了一掌樹梢乾淨的積雪,抿了尖端一點,含在舌下仔細嘗了嘗。
確認味道尚可,便裝了一些進壇子裡。
青靄此時已經取完了水,走到她身邊,抬頭望了眼天色:“姑娘好了嗎?再晚的話,下山的路怕不好走。”
山間霧重,耽擱一分,都怕會辨不清來路。
阮箋雲歎了口氣,有些猶豫不定。
能得泉水和雪水已是不錯了,但她冥冥之中,總直覺還有更好的選擇。
念起奪魁的約定,一狠心,下了最後通牒:“再待一刻鐘。”
青靄對此毫無怨言,跟在她身旁忙前忙後。
功夫不負有心人,兩人尋尋覓覓,總算在泉眼深處尋到一塊凍結的堅冰。阮箋雲取出來之後,發現冰塊剔透明澈,覆著淡淡霜色,足有人小臂長寬,足夠用來煮一壺茶了。
她在青靄驚訝的目光中解下自己身上的厚絨披風,蓋在了冰塊之上,將其整個抱入懷中。
“姑娘!你這樣會……”
“放心,”解下披風的那刻,阮箋雲無聲地倒吸了一口氣,她儘力穩住發抖的唇瓣,對青靄露出一個笑容,“咱們快些下山,就沒事了。”
青靄有些著急,想要和她交換,卻見阮箋雲已經頭也不回地抱著冰塊走了,隻得急急跟上去。
取水耽誤得太久,兩人下山時,已是薄暮冥冥。
兩人途徑一叢灌木時,青靄隻覺腳下一絆,“哎喲”一聲就要向前撲倒,幸好被阮箋雲及時伸手抓住,才避免了滾下山坡的命運。
青靄心有餘悸,狠狠踢了兩腳方才的絆礙:“什麼破東西,也敢擋你姑奶奶的路。”
阮箋雲卻聽出聲響不對,借著朦朧光線一看,眼睛陡然睜大,下意識一把抓住青靄的手。
青靄不明,順著她的視線一看,霎時尖叫一聲。
“啊!”
那赫然是個倒在地上的男人!
月色下他頭發淩亂,麵容難辨,但見後背洇了大片的深色,細細一嗅,傳來淡淡的血腥氣。
阮箋雲放下冰塊,大著膽子蹲下身來,伸手探了探他鼻息。
“姑姑姑姑娘……”青靄身體抖若篩糠,連哭腔都發著顫,“他、他死了嗎?”
感受到指尖微弱的喘息,阮箋雲搖搖頭:“萬幸。”
“青靄,幫我一把。”
她一邊吩咐著,一邊將那人的手臂繞到自己肩上,打算就這樣半拖半抱地把他弄下山。
這樣一比才發現,這人身量極高,驟然壓在她身上,險些把阮箋雲拖一個趔趄。
她穩住身形,咬牙頂住成年男子的重量。
“冰塊就先辛苦你拖著了。”
青靄幾欲抓狂,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冰塊呢!
她掙紮了一下,還是想勸自家主子放下那人:“姑娘,生死有命……姑娘,姑娘?”
抬頭卻見阮箋雲早已經走遠了,隻得咬著牙一跺腳,拖著冰塊追了上去。
一路千辛萬苦,總算下山。
車夫早就到了,此時見到阮箋雲半拖半抱著一個人過來,嚇了一跳,卻也不敢多問,連忙拉開簾幕,幫著阮箋雲將人放進去。
原本不大的車廂裡陡然間多了一個龐然大物,霎時顯得有幾分擁擠。
青靄與車夫坐在一處,阮箋雲隻得側身坐在車裡,將一眾包袱塞在角落,才堪堪裝下。
“先去醫館。”她鎮定地吩咐道。
車夫領命,不敢耽擱片刻,狠狠抽了一記馬臀:“駕!”
夜幕徹底降臨,朗月當空,風聲自窗外呼嘯,掠過山林,激起葉影婆娑。
馬蹄聲碎,車輪轟轟闐闐,不知行駛了多久,竹林之聲漸明。
“呼!”
一道黑影閃過,馬兒受驚,猛地揚起前蹄嘶鳴,任憑車夫怎麼鞭打,都不肯再向前一步。
四周闃然,萬籟俱寂。
阮箋雲抬眼,心下忽得不安。
月光下,幾道身影自竹林間走出,無一例外,都是一身黑衣,以布蒙麵,眨眼之間,便已呈包圍之勢。
為首一人向前一步。
“敢問閣下,可曾見過一個背後有傷的中年男子?”
語氣彬彬有禮,聲音卻是沙啞嘲哳,如刀齒鋸木發出的聲音,二者聯係在一起,透出一種詭異之情。
車夫早已嚇得身子僵直,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青靄也麵色慘白,卻咬牙堅持,正欲亮出阮箋雲身份嚇退他們,卻聽身後車廂裡淡淡傳來一道聲音。
“不曾。”
“唰”的一聲,其中一人利刃出鞘,不耐道:“總共就兩個女人和一個車夫,還和他們廢話什麼?一並殺了便知。”
說罷,身形一動就要衝過來。
那人抬手,簡短道:“退下。”
短短兩字,硬生生將人定在原地。
“閣下如何證明?”
阮箋雲聞言有些好笑,便也真的發出一聲輕笑。
“為何不是你們證明,我見過那個男人?”
她在青靄驚異的目光中掀開半邊簾幕,露出廂內一角。
熏香的氣息從車內逸散而出,清幽芬芳,朦朧月色裡,厚重披風下隱有凸起,輪廓模糊。
為首之人目光定在那處凸起上,抬起眼,與阮箋雲對視。
眼前女子容色清絕,眸光沉靜,此時即便與自己對視,也不曾露出絲毫懼色。
他收回目光,聲音沙啞道:“那是什麼?”
目光所指,正是那側凸起。
阮箋雲道:“冰。”
方才叫嚷著“一並殺了”的那人聞言,氣極反笑:“冰?你當老子們傻呢!”
阮箋雲沒答,隻抬手就要落下帷幕,一副懶於多言的樣子。
“且慢。”
為首之人再次向前邁了一步,目光銳利如鷹隼,手也恰好抵住了落下的簾幕。
“勞煩姑娘,讓某親眼驗證一下。”
青靄僵坐在前麵,早已冷汗涔涔,此時聽到那人如此要求,更是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披風下明明就裹著她們撿到的那個男人,若是掀開,定會被發現的!
怎麼辦!怎麼辦?
誰知身後卻傳來一道輕笑。
阮箋雲盯著那人的眼睛,慢條斯理道:“得寸進尺。”
聲音驟然凜冽起來。
“你有幾條命,敢攔我的車架?”
那人瞳孔倏然微縮。
半晌,才沙啞道:“……九皇子妃見諒。”
身份被點破,阮箋雲毫無意外,反倒心下一輕。
她賭對了。
此人言語雖少,卻也能聽出是京城口音,且聽命於高門大戶。
皇族中人,吃穿用度均有特殊印記,所以他必然識得九皇子府的車架。
是以阮箋雲推測,他不敢輕易動自己。
這就是她敢與這群人斡旋的底氣。
指尖微微攥緊披風,阮箋雲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氣,以為他們打算知難而退,正欲繼續將簾幕放下。
不料那人頓了頓,卻繼續道:“主命難違,望九皇子妃通融,容在下驗明。”
“不然……”
周遭一眾黑衣人得到信號,“唰”的一聲,不約而同拔劍出鞘,將劍鋒指向馬車。
冷月映在刀刃上,反射出森冷寒光。
“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