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箋雲動作頓住。
縱使心中早有懷疑,得到證實的時候,仍是讓人忍不住震驚。
怪不得初見時,阮貴妃對她顯露的惡意便如此明顯。
若她未回京,那阮箏雲就能順理成章地嫁進五皇子府,阮相位極人臣,又是貴妃的娘家,對五皇子日後的宦途而言,是天大的助力。
可惜她不但回京了,還嫁與了裴則毓。
相府本就勢盛,一府兩女,均嫁與皇子,若是叫皇帝知曉了,該會是什麼心情?
而且,大女兒嫁給九皇子,二女兒嫁給五皇子,且不說九皇子又為中宮皇後撫養長大,而阮貴妃素來與皇後不對付,就算二者相安無事,日後涉及繼承大統之事,阮相該幫哪邊?
是裴則毓的太子黨,還是五皇子黨?
所以阮貴妃的一番苦心籌劃,都在阮箋雲嫁進九皇子府的那一刻化為泡影,不恨她才怪呢!
裴元斕見她低頭沉思,不久再抬頭時,眼神分外清明,便曉得她想通了其中關竅。
微微笑了一下,有心多點撥她幾句。
“陛下今日常常召見老九,而非身為青州牧的老六,你可知為何?”
見她搖頭,裴元斕垂首啜了一口茶,才繼續慢悠悠地開口,聲音綿長似歎息:“他老了啊……”
阮箋雲微怔:“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之年……”
“不,”裴元斕笑了笑,“他的心老了。”
“但他老了,他的兒子們卻還風華正茂呢。”
這話可謂是意味深長,阮箋雲又把這話含在口中咀嚼了一番,隱隱覺察出裴元斕的意思來。
隻是這個猜測,未免太讓人膽戰心驚。
“太子和老六那些小手段,你以為他沒看出來嗎?隻不過沒鬨到明麵上,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太子前兩日在西南,抓了人下獄。”裴元斕抬首,似是回憶了一下,“那人名叫吳廷金,是當初戶部的倉部郎,後由戶部侍郎黃注舉薦,遷了西南轉運使。”
“黃注,是阮家旁支、算起來是你表姑母的丈夫。”
所以黃注,是六皇子的人。
裴元斕點到為止,至此不再言語,專心致誌擺弄起檀香來。
阮箋雲靜靜坐在一旁,細白手指一點點攥緊茶盞。
她聽明白了。
假以時日,太子回京,必定會抓住這個機會,狠狠從六皇子身上撕咬下一塊血肉來。
太子和六皇子,是天平的兩端,任意一方有所傾斜,朝局就會動蕩不安。
至少成帝在自己意識清醒的時候,是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
所以需要一個保持平衡的支點。
裴則毓就是那個支點。
隻是有一點她不明白。
“你想問,為什麼偏偏是老九?”
阮箋雲一驚,立時抬頭望去,卻見裴元斕頭也沒抬,仍舊繼續著手上的動作。
她後背登時起了一層冷汗,細密而均勻,針一樣紮進大腦。
為裴元斕近乎恐怖的洞察力。
“你以為,老九一直不問朝政,陛下就真的相信他沒二心了嗎?”
裴元斕勾了勾唇角,是在笑她的天真。
“想什麼呢,那可是皇位。”
若裴則毓對那個位置當真無意,那他就是一把襯手的快刀;
若他有意……
哪知阮箋雲斂眉,忽地出聲道:“公主。”
她迎上裴元斕的目光,眼神澄淨坦然,如一泓光可鑒人的湖麵。
“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阮箋雲頓了頓,才繼續道:“殿下……畢竟是在中宮長大的。”
裴則毓自小養在皇後身邊,是天然的”太子黨“,成帝怎麼會想到要用他去製衡太子?
裴元斕恍然。
她端詳阮箋雲半晌,竟緩緩笑了起來。
是一種極為愉悅,從胸腔裡震發出的笑聲。
眼前此人,比自己想象中的成長得更快。
原以為她是為裴則毓鳴不平,誰知她已經能夠擯棄私情,分析利弊了。
裴元斕饒有興趣般撐著下頜,道:“你倒膽大,敢與我直言此事。”
阮箋雲神色平靜,隻道:“巨浪將行,身係此舟,不得不謀。”
一切從她決意踏入京城,嫁進皇子府的那一刻,就再沒有回頭路了。
這次裴則毓進宮,恐就是一個信號,昭示著成帝心意已決。
裴元斕收了笑,正色道:“選他,正因為他是被中宮養大的。”
“阮貴妃之心,焉知皇後無有?”
成帝在逼裴則毓表態。
皇後養恩固然重要,但,能越過對君父的忠誠嗎?
裴則毓會怎麼選?
想起那道皎若神人的皦玉色身影,阮箋雲嘴唇緊抿,心中不由得浮起一絲擔憂。
“好了,”裴元斕丟開手中的香箸,看了眼天色,道,“今日就到這裡。”
阮箋雲聽出她逐客之意,識趣地站起身,向她行禮告辭。
臨出門之際,卻又被裴元斕叫住。
“我今日與你說這些,並非因為你是九皇子妃。”
阮箋雲回首看去,裴元斕依舊倚在原先的位置上,閒閒抬眼,與她四目相對。
她喉間緊了一瞬,低聲道:“臣妾明白。”
—
回到皇子府,阮箋雲遣退了所有下人,獨自一人待在房中。
靜坐良久,藏在袖中的手才停止顫抖。
縱然在裴元斕麵前表現得八風不動,也不過是逞強罷了。
前途未卜,安能不懼?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梳理了一番。隨後將青靄喚進來,待閉門關窗後,兩人依偎在一起,才悄聲與她講了今日所聞。
青靄聽完,一張小臉慘白,卻依舊強自鎮定地安慰她。
阮箋雲心下柔軟,溫聲道:“可明白了?身在帝京,行事需萬分謹慎,切不可輕信他人。”
青靄性子單純活潑,恐被有心人利用。
混亂之際,最忌亂自內生。
得快些將中饋全部收回來了。
阮箋雲垂眸,在心底思量著。
青靄點頭,又有些擔憂,小聲問道:“公主說的笑麵虎,姑娘可猜出是誰了嗎?”
阮箋雲蹙眉沉思,沒有答她。
她心中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一個人影,隻是遲疑,不敢確認。
自己與那人說話時,裴元斕分明不在。
深吸一口氣,最終還是讓青靄附耳過來,低聲說了一個名字。
……
其後幾日,風平浪靜。
這夜用過晚膳後,青靄興衝衝地進來,懷裡還捧著什麼東西。
“姑娘,寧州來信了!”
阮箋雲聞言,立刻將手中的書擱在一旁:“當真?”
她拍拍身旁,示意青靄坐下來一起看。
寧州信紙不比京中用的厚實,阮箋雲小心翼翼地裁開外封,輕輕抖開那張泛黃的信紙。
開頭,便是一行力透紙背的問候。
“吾孫綠卿,見字如晤。”
阮箋雲笑著撫過那一行字,眼睛有些不自覺地發酸。
綠卿為竹,這是外祖給她取的小字。
這麼多年,隻有外祖會這麼喚她。
再往下看,內容絮絮,先是問她在京城適應否,又叮囑她萬事以己為先,其次便是一些零碎日常,什麼今歲桃花開得早、院中狸奴覓得良緣之類的。
最後才答她,自己萬事無虞,寶刀未老,早晨還多用了半碗飯,叫阮箋雲切莫掛心。
信件最末,附了一包茶種。
是陽羨雪芽,阮箋雲自小最愛喝的茶。
寧州離陽羨不遠,是以每年新茶采摘,何隱都要想方設法、四處托人尋到最新鮮水靈的一茬,將它放到阮箋雲的案上。
今年的新茶,也是快馬加鞭送來的,唯恐她喝不到這一口。
阮箋雲讀到此處早已視線模糊,略一眨眼,便掉了顆淚下來。
她抬手拭去眼角晶瑩,長舒一口氣,要將信紙折疊放好。
青靄卻忽地“咦”了一聲,伸手從信紙的背後另取出了一頁紙,低頭讀了兩行。
再抬頭時,語氣躊躇:
“姑娘……”
阮箋雲心下已有猜測,忍不住歎了口氣,淡聲問道:“他的?”
青靄點頭。
她心一橫,道:“姑娘,你彆看了,奴婢去將它燒了。”
不想卻被攔住。
“我沒打算看。”阮箋雲見她如此長進,十分欣慰。
隻是這般處理到底不妥,便溫聲解釋道:“原本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你一燒,便像我們做賊心虛。”
青靄聞言趕緊停住腳步,有些苦惱:“那怎麼辦?就這樣收著,萬一被收拾屋子的下人看到了……”
阮箋雲思索片刻,朝她伸手:“先給我罷,下次回信,一並寄回去。”
她隨手揀了一本書,將信紙夾了進去。下人不識字,所以書櫃向來都是由青靄整理,便不怕被人發現。
青靄應下,回味了一下,才忽地想起了什麼。
來信洋洋灑灑三篇,卻半字未提阮箋雲的婚事。
“姑娘,你沒說……”
阮箋雲知她要問什麼,輕輕“嗯”了一聲。
告訴外祖又有什麼用呢?出嫁前那三日,相府圍得銅牆鐵壁一般,唯恐飛出去一隻鳥。
寧州山高路遠,信紙末篇字跡已然虛浮,說出去,隻能讓他老人家的身體雪上加霜。
報喜不報憂,已是自己能儘的最大孝道。
見青靄神色低落,阮箋雲笑笑,轉移話題道:“你今晚去收拾一下,我們明日要出趟門,恐怕過了晚食才能回來。”
不知裴則毓何時回來,所以此事還是要越早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