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饋(1 / 1)

青靄知曉了容華宮發生的事後,又氣又心疼,不住地咒著阮貴妃黑心。

“京城怎得這般凶險!”

“依奴婢看,什麼榮華富貴,都不如在寧州拾野菜來得快活。”

阮箋雲又何嘗不是呢?

但她隻笑著拍了拍青靄的手,柔聲勸道:“既已決定來了,就莫要再留戀前塵往事了。”

“日子總歸是要向前看的。”

今晨起得太早,阮箋雲回到府裡用過午膳,又小睡了片刻。

一覺醒來,終於覺得精神好了些許。

她惦記起早上說要給外祖寫信的話,便朝外遙遙喚了一聲青靄。

誰知青靄進來時,眼周卻是紅紅的。

“怎麼了?”阮箋雲瞧出不對,拉過青靄的手,柔聲問道,“可是哪個給你氣受了?“

青靄起初還不肯說,隻推說是想家人了。

阮箋雲自然曉得這是扯謊,青靄三歲時就被買進她院裡,十幾年來都不曾想過家,怎可能在這個檔口忽然念起家人來?

又問了幾遍,才終於逼得她開了口,眼睫一眨,竟是沒忍住掉下一顆淚來。

“都怪奴婢無用。”

原來是阮箋雲午睡時,裴則毓遞話來,要她著手將中饋接過來。

青靄不忍叫醒她,於是自己打聽了一下,得知自家姑娘嫁進來之前,一直是由“曲嬤嬤”管著府裡的中饋。

這個“曲嬤嬤”,來頭還不小。

之前是裴則毓的乳母,黎氏過世後,皇後念她自小看著裴則毓長大,特彆批準她繼續跟著伺候。

裴則毓從宮中搬出來分府獨居後,顧及舊情,將她一並帶了過來。他府中又無侍妾,索性就將中饋一直交由曲嬤嬤掌管。

但如今當家主母來了,自然該將中饋權還回來。

青靄原想趁阮箋雲睡著去將賬本要來,好讓她睡醒了就能看。哪知進了院子,卻被人客客氣氣地請了出來。

“皇子妃進門才兩日,想必對府中一應大小事物還不甚熟悉,加之這幾日事務繁多,難免身子疲乏,不宜再多勞神。”

“我們嬤嬤是皇後欽點的老人,皇子妃大可放一萬個心,待皇子妃休息好了,嬤嬤定會將賬本親自交過去的。”

起初青靄還傻乎乎地以為她們是真心惦念阮箋雲的身體,真心實意地謝過了,結果又要了幾次,對麵還是這套說辭,她才反應過來。

這是明擺著不想將中饋老老實實地交出來啊。

想明白這點,也冷下臉色,給那夥人下了最後通牒。

哪知人根本不拿她的話當回事,甚至還笑嘻嘻地反問她:“姐姐這是在威脅我們咯?”

“皇子府的家當可不是十幾畝田、幾十隻雞就能算過來的,皇子妃若非要逞強,改日鬨了笑話,可不要怨到我們頭上。”

這話說的,就差指著鼻子說主仆倆是鄉下來的,沒甚見識了。

青靄氣得險些與她們廝打起來,她自小沒少乾下河摸魚、上樹掏鳥的事,這會打起來,那夥人在她手下討不到一分好,最後隻能灰溜溜地丟下一本賬來。

那賬本封皮破舊不堪,連裡頭都是缺頁少文的,再看日期,更是好幾年前的了。

青靄抱著那賬本,越想越氣,一時沒忍住紅了眼。

她替姑娘委屈。

府裡下人慣會捧高踩低的,定是瞧著昨夜九皇子沒與姑娘圓房,今個才敢這麼慢待她。

如今在京城,爹不疼娘不愛的,遇上這糟心事能找誰撐腰?

若是當初嫁與陸公子,哪還用受今日這等罪!

但最後這兩句,青靄沒說出來,隻是默默憋在心裡。

阮箋雲聽完麵色不變,拍拍青靄的手,柔聲道:

“好了,不是什麼大事。”

她笑了一下:“你先去將紙筆找來,待我給外祖寫完信,再想法子。”

青靄抹乾眼淚應了一聲,不多時就將東西拿來了。

阮箋雲將狼毫尖蘸飽墨汁,凝眸沉思片刻,方才提筆。

她從未離開過外祖這麼長時間,有滿腹的話欲要傾訴,一時沒收住,洋洋灑灑寫了三篇。

停筆時,第一頁墨跡甚至未乾。

又拎起信紙吹了吹,方才交給青靄。

青靄接過,打眼瞧了一下,頓時生出些疑惑:“姑娘怎得不問候陸公子近況?”

畢竟自家姑娘與陸公子青梅竹馬,從小一同長大。

她還記得上京前一夜,陸公子翻在姑娘院子的牆頭上,等了姑娘半夜,任她們怎麼勸也不走。

還是最後姑娘出來了,與他說了幾句話才走。

但有的院裡伺候的姐妹瞧見了,說是平日裡那般鐵骨錚錚的男兒,走時眼睛卻紅得跟兔子一樣。

不承想阮箋雲聞言竟是沉下臉色,眉目一片靜肅:“以後不要再提這個名字了。”

“我已成親,不應再與外男過多來往,況且他並未婚配,也不宜與我這個有夫之婦有所牽扯。”

“京中人多口雜,若是信件叫人瞧見,傳出去了,於我們二人名聲都不好聽。”

青靄頓悟,趕緊點點頭。

縱然心中仍舊有些許遺憾,可她也知曉姑娘這樣做才是對的。

待寄完信回來,青靄想到曲嬤嬤那一夥人,眉間不由得又浮上幾分愁緒。

“姑娘,不然還是告訴殿下,讓殿下出麵做主吧。”

“不可,”阮箋雲搖搖頭,“你可還記得那丫頭同你說了什麼?”

見青靄表情茫然,提醒道:“皇後欽點的老人了。”

青靄恍然記起,卻還是有幾分不解。

“傻丫頭,”她笑一聲,慢聲道,“這是在拿皇後壓我們呢。”

“如今殿下雖然獨立門戶了,皇後名義上也還是殿下的母親,你讓殿下去將中饋從她親選的人手裡要過來,再是合乎規矩,落在旁人眼裡,也難免不被說成忤逆不孝,錙銖必較。”

“那,那該如何是好?”青靄一聽,心下不免生出些絕望,“難不成隻能等她們自己將賬簿讓出?”

“你且放寬心。”

阮箋雲垂眸,給自己斟了一盞茶,不緊不慢地吹了吹湯麵上的浮沫:“此局並非無解。”

偌大一個皇子府,油水雖多,但一小部分人吃肉,剩下的人卻連湯都喝不上幾口。

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她有心想要鍛煉青靄:“你說,她們為何不肯把賬簿交出來?”

青靄想了想:“肯定是為了撈油水。”

阮箋雲點點頭:“不錯,這是其一。”

隻是其一?

青靄有些困惑地眨眨眼,鼓起腮幫苦思冥想起來。

瞧見她的神色,阮箋雲有些忍俊不禁,曼聲賣了個關子:“至於其二嘛——”

“做事,須得‘瞻前顧後’,才算得周全。”

“撈油水是‘瞻前’;那‘顧後’,自然是為著做過的事不出紕漏。”

青靄聽到這裡,眼睛登時一亮:“我明白了!”

“她們不是不肯,是不敢!”

阮箋雲朝她遞去一個讚許的眼神:“不錯。”

裴則毓十五歲出宮立府,這五年來,府中都是曲嬤嬤一人操持。

這次裴則毓成婚成得匆忙,想來是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估計這會正絞儘腦汁補缺漏呢。

她招招手,示意青靄附耳過來。

“你去……”

青靄聽了,精神為之一振:“是,奴婢這就去!”

果不其然,手中這本賬簿還沒翻過半,青靄就領了一個人進來。

“奴婢見過皇子妃。”

阮箋雲抬眼。

麵前的仆婦三十歲上下,五官端正,濃眉烏黑,右眼角有一小塊淺紅的瘢痕。

她脊背挺得筆直,聲音也是不卑不亢,此刻麵色平靜地與阮箋雲對視。

阮箋雲心下頓時生出幾分好感,微微笑了一下:“起來吧。”

“叫什麼名字?”

“奴婢姓周,單字英。”

“君子周而不比,顏如舜英。*”阮箋雲笑了一聲,讚道,“好名字。”

“你今日來,有什麼事?”

周英定定看了她半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奴婢要告發曲嬤嬤夥同親信,仗勢欺人,貪汙府中銀錢。”

“被奴婢發現後,還栽贓給奴婢妹子,強逼她去做粗使丫鬟,日日鞭打責罵。”

想起妹妹掛在梁上的白綾,周英咬牙,狠狠磕了個頭:“求皇子妃做主!”

“你說她貪汙銀錢,可有證據?”

周英遲疑片刻,眸色迅速黯淡下來。

阮箋雲便懂了,垂眼翻過一頁賬簿:“那便是沒有了。”

“放心,會有的。”

周英聞言登時抬頭,卻見麵前女子合上賬冊,托腮望向自己,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但我需要你去做些事。”

瞥了眼窗外天色,她轉頭問青靄:“什麼時辰了?”

“還差一刻酉時。”青靄答道。

那想來裴則毓應當快回來了。

阮箋雲心中思量片刻,讓青靄扶周英起來,交代道:“你先回去,不要對旁人透露今日來找過我的消息。”

“明日上午,青靄會告訴你要做什麼。”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帝京最大的酒樓食鼎閣,此時正是生意最紅火的時刻。

長街上響起此起彼伏的吆喝聲,炊煙飄渺,晚風裡氤氳著食物的熱香,順著敞開的雕花窗欞飄進來。

裴則毓坐在窗後,身子隱沒在陰影裡,垂眸望著窗外熙攘的人群。

手中捏著一枚小巧的白玉盞,盞中茶水早已冰冷。

“主子,”時良叩門進來,“探子傳來消息,六皇子聽聞太子平安抵達西南,將書房中的洗硯砸了。”

裴則毓並未轉頭,目光依然落在來往行人身上,隻懶笑一聲。

“六哥還是這麼沉不住氣。”

時良心裡也十分痛快:“貴妃的協理六宮之權被收回,加之禁足一月,太子那邊卻得勢,六皇子此刻定時急壞了,聽說嘴角還燎起了個火炮。”

他說完悄悄抬眼,見裴則毓心情似乎不錯,到嘴邊的話就頓了一下。

裴則毓背後像是長了眼睛:“說。”

“快到寅時了,您是……”

裴則毓下意識要讓他們傳晚膳上來,忽地想起了什麼似的,動作一頓。

指腹緩緩摩挲著盞壁,一言不發。

那四個字,鬼使神差般浮現在他腦海裡。

半晌,盞中剩餘的茶水被他抬手灑在地上,隨即一鬆手——

“啪”的一聲,上好的白玉盞霎時摔得粉碎。

“六哥,”他似歎息一聲,“這茶不好,委屈你先喝著。”

“待改日兵圍六皇子府,弟弟再去你墳前斟一杯好酒。”

他斂下眸中所有情緒,又恢複了那副光風霽月的樣子,從容道:“回府。”

時良點點頭,衝身後小廝打了個手勢。

不必準備晚膳了,殿下今日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