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靄知曉了容華宮發生的事後,又氣又心疼,不住地咒著阮貴妃黑心。
“京城怎得這般凶險!”
“依奴婢看,什麼榮華富貴,都不如在寧州拾野菜來得快活。”
阮箋雲又何嘗不是呢?
但她隻笑著拍了拍青靄的手,柔聲勸道:“既已決定來了,就莫要再留戀前塵往事了。”
“日子總歸是要向前看的。”
今晨起得太早,阮箋雲回到府裡用過午膳,又小睡了片刻。
一覺醒來,終於覺得精神好了些許。
她惦記起早上說要給外祖寫信的話,便朝外遙遙喚了一聲青靄。
誰知青靄進來時,眼周卻是紅紅的。
“怎麼了?”阮箋雲瞧出不對,拉過青靄的手,柔聲問道,“可是哪個給你氣受了?“
青靄起初還不肯說,隻推說是想家人了。
阮箋雲自然曉得這是扯謊,青靄三歲時就被買進她院裡,十幾年來都不曾想過家,怎可能在這個檔口忽然念起家人來?
又問了幾遍,才終於逼得她開了口,眼睫一眨,竟是沒忍住掉下一顆淚來。
“都怪奴婢無用。”
原來是阮箋雲午睡時,裴則毓遞話來,要她著手將中饋接過來。
青靄不忍叫醒她,於是自己打聽了一下,得知自家姑娘嫁進來之前,一直是由“曲嬤嬤”管著府裡的中饋。
這個“曲嬤嬤”,來頭還不小。
之前是裴則毓的乳母,黎氏過世後,皇後念她自小看著裴則毓長大,特彆批準她繼續跟著伺候。
裴則毓從宮中搬出來分府獨居後,顧及舊情,將她一並帶了過來。他府中又無侍妾,索性就將中饋一直交由曲嬤嬤掌管。
但如今當家主母來了,自然該將中饋權還回來。
青靄原想趁阮箋雲睡著去將賬本要來,好讓她睡醒了就能看。哪知進了院子,卻被人客客氣氣地請了出來。
“皇子妃進門才兩日,想必對府中一應大小事物還不甚熟悉,加之這幾日事務繁多,難免身子疲乏,不宜再多勞神。”
“我們嬤嬤是皇後欽點的老人,皇子妃大可放一萬個心,待皇子妃休息好了,嬤嬤定會將賬本親自交過去的。”
起初青靄還傻乎乎地以為她們是真心惦念阮箋雲的身體,真心實意地謝過了,結果又要了幾次,對麵還是這套說辭,她才反應過來。
這是明擺著不想將中饋老老實實地交出來啊。
想明白這點,也冷下臉色,給那夥人下了最後通牒。
哪知人根本不拿她的話當回事,甚至還笑嘻嘻地反問她:“姐姐這是在威脅我們咯?”
“皇子府的家當可不是十幾畝田、幾十隻雞就能算過來的,皇子妃若非要逞強,改日鬨了笑話,可不要怨到我們頭上。”
這話說的,就差指著鼻子說主仆倆是鄉下來的,沒甚見識了。
青靄氣得險些與她們廝打起來,她自小沒少乾下河摸魚、上樹掏鳥的事,這會打起來,那夥人在她手下討不到一分好,最後隻能灰溜溜地丟下一本賬來。
那賬本封皮破舊不堪,連裡頭都是缺頁少文的,再看日期,更是好幾年前的了。
青靄抱著那賬本,越想越氣,一時沒忍住紅了眼。
她替姑娘委屈。
府裡下人慣會捧高踩低的,定是瞧著昨夜九皇子沒與姑娘圓房,今個才敢這麼慢待她。
如今在京城,爹不疼娘不愛的,遇上這糟心事能找誰撐腰?
若是當初嫁與陸公子,哪還用受今日這等罪!
但最後這兩句,青靄沒說出來,隻是默默憋在心裡。
阮箋雲聽完麵色不變,拍拍青靄的手,柔聲道:
“好了,不是什麼大事。”
她笑了一下:“你先去將紙筆找來,待我給外祖寫完信,再想法子。”
青靄抹乾眼淚應了一聲,不多時就將東西拿來了。
阮箋雲將狼毫尖蘸飽墨汁,凝眸沉思片刻,方才提筆。
她從未離開過外祖這麼長時間,有滿腹的話欲要傾訴,一時沒收住,洋洋灑灑寫了三篇。
停筆時,第一頁墨跡甚至未乾。
又拎起信紙吹了吹,方才交給青靄。
青靄接過,打眼瞧了一下,頓時生出些疑惑:“姑娘怎得不問候陸公子近況?”
畢竟自家姑娘與陸公子青梅竹馬,從小一同長大。
她還記得上京前一夜,陸公子翻在姑娘院子的牆頭上,等了姑娘半夜,任她們怎麼勸也不走。
還是最後姑娘出來了,與他說了幾句話才走。
但有的院裡伺候的姐妹瞧見了,說是平日裡那般鐵骨錚錚的男兒,走時眼睛卻紅得跟兔子一樣。
不承想阮箋雲聞言竟是沉下臉色,眉目一片靜肅:“以後不要再提這個名字了。”
“我已成親,不應再與外男過多來往,況且他並未婚配,也不宜與我這個有夫之婦有所牽扯。”
“京中人多口雜,若是信件叫人瞧見,傳出去了,於我們二人名聲都不好聽。”
青靄頓悟,趕緊點點頭。
縱然心中仍舊有些許遺憾,可她也知曉姑娘這樣做才是對的。
待寄完信回來,青靄想到曲嬤嬤那一夥人,眉間不由得又浮上幾分愁緒。
“姑娘,不然還是告訴殿下,讓殿下出麵做主吧。”
“不可,”阮箋雲搖搖頭,“你可還記得那丫頭同你說了什麼?”
見青靄表情茫然,提醒道:“皇後欽點的老人了。”
青靄恍然記起,卻還是有幾分不解。
“傻丫頭,”她笑一聲,慢聲道,“這是在拿皇後壓我們呢。”
“如今殿下雖然獨立門戶了,皇後名義上也還是殿下的母親,你讓殿下去將中饋從她親選的人手裡要過來,再是合乎規矩,落在旁人眼裡,也難免不被說成忤逆不孝,錙銖必較。”
“那,那該如何是好?”青靄一聽,心下不免生出些絕望,“難不成隻能等她們自己將賬簿讓出?”
“你且放寬心。”
阮箋雲垂眸,給自己斟了一盞茶,不緊不慢地吹了吹湯麵上的浮沫:“此局並非無解。”
偌大一個皇子府,油水雖多,但一小部分人吃肉,剩下的人卻連湯都喝不上幾口。
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她有心想要鍛煉青靄:“你說,她們為何不肯把賬簿交出來?”
青靄想了想:“肯定是為了撈油水。”
阮箋雲點點頭:“不錯,這是其一。”
隻是其一?
青靄有些困惑地眨眨眼,鼓起腮幫苦思冥想起來。
瞧見她的神色,阮箋雲有些忍俊不禁,曼聲賣了個關子:“至於其二嘛——”
“做事,須得‘瞻前顧後’,才算得周全。”
“撈油水是‘瞻前’;那‘顧後’,自然是為著做過的事不出紕漏。”
青靄聽到這裡,眼睛登時一亮:“我明白了!”
“她們不是不肯,是不敢!”
阮箋雲朝她遞去一個讚許的眼神:“不錯。”
裴則毓十五歲出宮立府,這五年來,府中都是曲嬤嬤一人操持。
這次裴則毓成婚成得匆忙,想來是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估計這會正絞儘腦汁補缺漏呢。
她招招手,示意青靄附耳過來。
“你去……”
青靄聽了,精神為之一振:“是,奴婢這就去!”
果不其然,手中這本賬簿還沒翻過半,青靄就領了一個人進來。
“奴婢見過皇子妃。”
阮箋雲抬眼。
麵前的仆婦三十歲上下,五官端正,濃眉烏黑,右眼角有一小塊淺紅的瘢痕。
她脊背挺得筆直,聲音也是不卑不亢,此刻麵色平靜地與阮箋雲對視。
阮箋雲心下頓時生出幾分好感,微微笑了一下:“起來吧。”
“叫什麼名字?”
“奴婢姓周,單字英。”
“君子周而不比,顏如舜英。*”阮箋雲笑了一聲,讚道,“好名字。”
“你今日來,有什麼事?”
周英定定看了她半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奴婢要告發曲嬤嬤夥同親信,仗勢欺人,貪汙府中銀錢。”
“被奴婢發現後,還栽贓給奴婢妹子,強逼她去做粗使丫鬟,日日鞭打責罵。”
想起妹妹掛在梁上的白綾,周英咬牙,狠狠磕了個頭:“求皇子妃做主!”
“你說她貪汙銀錢,可有證據?”
周英遲疑片刻,眸色迅速黯淡下來。
阮箋雲便懂了,垂眼翻過一頁賬簿:“那便是沒有了。”
“放心,會有的。”
周英聞言登時抬頭,卻見麵前女子合上賬冊,托腮望向自己,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但我需要你去做些事。”
瞥了眼窗外天色,她轉頭問青靄:“什麼時辰了?”
“還差一刻酉時。”青靄答道。
那想來裴則毓應當快回來了。
阮箋雲心中思量片刻,讓青靄扶周英起來,交代道:“你先回去,不要對旁人透露今日來找過我的消息。”
“明日上午,青靄會告訴你要做什麼。”
—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帝京最大的酒樓食鼎閣,此時正是生意最紅火的時刻。
長街上響起此起彼伏的吆喝聲,炊煙飄渺,晚風裡氤氳著食物的熱香,順著敞開的雕花窗欞飄進來。
裴則毓坐在窗後,身子隱沒在陰影裡,垂眸望著窗外熙攘的人群。
手中捏著一枚小巧的白玉盞,盞中茶水早已冰冷。
“主子,”時良叩門進來,“探子傳來消息,六皇子聽聞太子平安抵達西南,將書房中的洗硯砸了。”
裴則毓並未轉頭,目光依然落在來往行人身上,隻懶笑一聲。
“六哥還是這麼沉不住氣。”
時良心裡也十分痛快:“貴妃的協理六宮之權被收回,加之禁足一月,太子那邊卻得勢,六皇子此刻定時急壞了,聽說嘴角還燎起了個火炮。”
他說完悄悄抬眼,見裴則毓心情似乎不錯,到嘴邊的話就頓了一下。
裴則毓背後像是長了眼睛:“說。”
“快到寅時了,您是……”
裴則毓下意識要讓他們傳晚膳上來,忽地想起了什麼似的,動作一頓。
指腹緩緩摩挲著盞壁,一言不發。
那四個字,鬼使神差般浮現在他腦海裡。
半晌,盞中剩餘的茶水被他抬手灑在地上,隨即一鬆手——
“啪”的一聲,上好的白玉盞霎時摔得粉碎。
“六哥,”他似歎息一聲,“這茶不好,委屈你先喝著。”
“待改日兵圍六皇子府,弟弟再去你墳前斟一杯好酒。”
他斂下眸中所有情緒,又恢複了那副光風霽月的樣子,從容道:“回府。”
時良點點頭,衝身後小廝打了個手勢。
不必準備晚膳了,殿下今日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