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烈陽高懸,珠簾掀起間,萬丈金光自來人身後簇擁而來。
裴則毓一襲皦玉色外袍,身量修挺,行走間袍角曳地,步子優雅輕緩,似踏蓮花而行。
幾步便擋在阮箋雲身前,將她冰涼的手納入掌中,低聲道:“我來了。”
阮箋雲垂下眸,輕輕“嗯”了一聲。
看似淡定,然而蜷縮在他掌心裡,兀自顫抖的小指卻將主人的緊張暴露無遺。
“原來是老九。”阮貴妃心頭湧起一股不詳的預感。
她眯起眼,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傾:
“皇子無詔不得擅闖嬪妃寢宮,本宮記得,並未派人請你來我這容華宮做客吧?”
“怎麼,為了維護她,甚至不怕陛下治你個大不敬之罪嗎?”
宮內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裴則毓眸光平靜,朝她無聲地勾了勾唇角。
雖是一字不發,卻像極了挑釁。
阮貴妃見狀,又想起阮箋雲方才的笑來,正欲發作,卻聽一個聲音幽幽響起。
“若是朕讓他來的呢。”
看到從裴則毓身後走出的那個身影,阮貴妃臉上霎時血色儘失。
她猛地伏倒在地,哆嗦著嘴唇,過了許久,聲音才從痙攣的喉管中擠出來:
“陛,陛下……”
呆愣到現在的方若淳猛然間驚醒,“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撲進那人的懷裡。
“舅舅!”
成帝心疼壞了,連忙拍著她的背哄道:“舅舅在,惠陽不哭、不哭。”
他複而抬頭,神情喜怒不辨,慢慢地道:
“貴妃,朕對你很失望。”
隨著他一字一句,阮貴妃徹底麵白如紙,身形搖搖欲墜。
她不顧宮人還在場,跌跌撞撞膝行著朝成帝爬去,幾乎是撲拽著他的龍袍下擺,淒聲道:“陛下——”
“老九。”成帝看也不看她,隻沉聲道。
裴則毓會意,牽著阮箋雲告辭:“箋雲今日受驚,兒臣先帶她回府,改日再來向父皇、母後請安。”
順帶一並拎走了狀況外的方若淳。
阮貴妃此時鬢發散亂,伏倒在地,哪還有半分方才的風光。
倉惶抬頭,正巧看見阮箋雲被裴則毓護在懷裡,麵容霎時扭曲了一瞬。
賤、人。
但她臉色隨即由恨轉懼,狠狠打了個寒顫。
頭頂忽地傳來一道沉沉的聲音,語調平靜,卻無端令人生出深入骨髓的恐懼。
入宮十八年來,陛下第一次叫了她的大名。
“阮婧。”
描金朱門轟然關闔,徹底將宮內外聲音隔絕。
—
出了容華宮,裴則毓將方若淳交給了侍奉她的嬤嬤,簡短交代了幾句,正欲抽身離去,袖口卻忽地被一隻小手拉住了。
“毓哥哥,”方若淳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我……”
我其實沒有想欺負你的妻子?我沒有想搶她的正妻之位?
可是今天他就站在殿外,什麼都聽到了。
她指尖輕顫,掌心卻越攥越緊,生生將裴則毓素來平展的袖雲扯出了幾道褶皺。
毓哥哥今後,肯定會討厭我了吧。
連帶他漂亮的皇子妃一起。
方若淳頭幾乎低到了胸口,眼眶一酸,淚馬上就要滴下來時,頭頂卻忽地被一隻溫暖的大手揉了揉。
哎?
她怔愣在原地,等反應過來再抬頭時,卻隻望見一雙逐漸走遠的背影。
皦玉與縞羽,一高一低,若即若離,甚是登對。
……
兩人一路無話,隻並肩靜靜走著。
眼見金光自牆頭緩緩東移,阮箋雲做了半晌心理鬥爭,終於深呼吸,開口道:
“多謝殿……”
“對不……”
話一出口,兩人均是一怔。
裴則毓唇角含了點慣常的淺笑,溫聲道:“你先吧。”
阮箋雲點頭,看向他的眼睛,認真道:“今日之事,多謝殿下了。”
她方才其實並無十分把握能從阮貴妃手下全身而退。
縱然可以說些“不好替殿下做主”的話來搪塞,可瞧那人的架勢,怕是不願善罷甘休。
幸好裴則毓及時趕到。
還搬來了成帝這個救兵。
回想起他溫熱的掌心,毫不猶豫站在自己身後的姿態,以及那聲近乎貼在她耳廓上的“我來了”,阮箋雲下意識彆開眼,後知後覺地耳尖發燙。
直到此刻,她仍是有些不敢相信,那一瞬間,自己竟因裴則毓的到來產生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心安。
“我應當做的。”
裴則毓聲音溫潤如故,再開口時,含了些微歉意:“今日惠陽若有冒犯你之處,我代她向你賠個不是。”
阮箋雲搖頭:“殿下言重,郡主稚子心性,臣妾自不會放到心上。”
何況惠陽今日並未在她麵前並未來得及說些什麼,縱使那句“村姑”,也是她自己聽人牆角聽來的。
裴則毓聞言腳步一頓,玉石一樣黑沉的眸子望向她。
“你看出來了?”
阮箋雲不明所以,跟著停住,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話中的含義。
她原也隻是有所猜疑,沒想到惠陽郡主竟果真是如自己想的那般。
一時訝然於他的敏銳:“……是。”
“夫人冰雪聰明。”裴則毓似喟歎一聲,繼續向前走著,淡淡道:
“惠陽今年已滿十六,但心智卻仍舊停留在九、十歲。”
“她母親寧安帝姬與陛下一母同胞,是陛下最小也最疼寵的妹妹。“
阮箋雲注意到他稱的是“陛下”而非“父皇”,但並未出聲詢問,隻是靜靜聽著。
“十六年前,陛下在一場宮宴上遇刺,是當時懷有身孕的寧安帝姬舍身護駕,才救下了陛下。”
一陣風吹來,將裴則毓聲音也吹得縹緲,前塵往事如泛黃畫卷,自他平靜的嗓音裡徐徐鋪展。
“但寧安帝姬也因此受驚早產,是以惠陽出生便帶有不足之症。她出生不久,寧安帝姬就撒手人寰,臨終前托付陛下善待惠陽。”
“恰逢北方戰事吃緊,征西將軍遠在邊疆,所以惠陽自小便養在太後身邊,在宮裡長大,也是大胤唯一一個出生便得了封號的郡主。”
其受寵程度可見一斑。
裴則毓說到這裡,垂眉斂目,眼底掠過一絲情緒。
所以今日,阮貴妃是真正觸到了成帝的逆鱗。
她千不該,萬不該,借惠陽的名義刁難阮箋雲。
更何況言辭間還牽扯了陳年舊事。
那是成帝的陳傷。
但他並未對阮箋雲說明這些,話鋒一轉:“至於惠陽對我——”
阮箋雲聽到他提起這事,顏色如舊,隻小指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惠陽幼時發育遲緩,有口吃之症。於是有宮人仗著她無法告狀,私下欺負她。”
“一日我恰巧路過,便出手教訓了那些人一頓,自那以後,惠陽便對我十分依賴。”
“但那隻是純粹的孺慕之情,”他無奈地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誰告訴她,隻有嫁給我,才能永遠與我在一起。
“她怕我像征西將軍一般,與她聚少離多,是以才四處揚言要嫁我為妻。”
原來是這樣。
阮箋雲默不作聲,並未注意到自己聽到”惠陽“兩字後就繃直的身體一點點放鬆下來。
裴則毓說完,兩人恰好也已走到了宮門口,瞧見皇子府的車架還停在來時的位置。
青靄與時良一個候在車旁,一個騎在馬上,此時也望見了他們,當即迎了上來。
“送皇子妃回府。”裴則毓吩咐時良,轉而對阮箋雲溫聲道,“我還有事,晚些回府陪你用晚膳。”
阮箋雲應下,被青靄扶著正要上車,餘光瞥到了裴則毓略有散亂的衣襟。
應當是被方才那陣風吹亂的。
她心下一動,終於念及自己為人妻子的本分,轉身下車。
裴則毓見她折返,眉梢微挑,剛要開口詢問,便見阮箋雲突然間抬手,向自己的方向伸來——
然後,撫平了他的衣襟。
從他這個角度看去,女子低眉斂目,鴉翅般濃黑的眼睫在眼底投射出一片陰影,與白雪似的皮膚對比,無端生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淺淡蘭香若有似無地傳來,裴則毓下意識移開眼,目光卻猝不及防落在她線條柔順的側頸上,控製不住般一寸寸向下,望見了薄窄如紙的肩背。
他閉一閉眼,手在袖中不自覺緊握成拳,強迫自己忍住和身前之人拉開距離的衝動,靜靜候在原地,一動不動。
阮箋雲整理完,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動作有些唐突,微微後退拉開距離,抬眸衝他笑了一下。
“殿下,早些歸家。”
麵前女子站在春日裡,笑起來時,雙眼微微彎著,更添幾分瀲灩。
細碎金光落在她翩然的裙擺上,亭亭而立,如一枝迎風舒展的韌柳。
早些歸家。
這四個字,經由她柔軟的唇舌說出來,落在他耳裡,莫名多了幾分繾綣。
從未有人對他說過這句話。
裴則毓一時竟不知該做何表情,連唇角慣常的笑意都有些掛不住。
半晌,才斂眉應道:
“好。”
說完便翻身上馬,又穩了穩心緒,才一揚韁繩,駕著馬兒離去。
阮箋雲目送他背影遠去,又回頭最後望了一眼巍峨宏偉的皇城,不再多說什麼,扶著青靄的手上了馬車。
—
方若淳今日受了驚,回到偏殿以後就把自己裹進毯子,小口小口啜著一碗甜牛奶,許久才緩過神來。
待身體暖和起來後,又忍不住回想容華宮裡發生的事。
她從未見過阮娘娘這般凶惡的模樣……
似是要把那位皇子妃一口吃了。
正發神,門口便有丫鬟進來稟報:
“郡主,文淵侯府的許二姑娘到了。”
“許姐姐?”方若淳眼睛一亮,一把扯開毯子跳下榻來,“愣著乾什麼?還不快把她請進來!”
許令窈正巧進門,瞧見她的動作嚇了一跳:“我的姑奶奶,你仔細摔著!”
“許姐姐,你可算來了!”方若淳欣喜之情溢於言表,拉了她的手,自顧自地道,“我都要嚇死了!你不知道今日……”
她一五一十地將容華宮之事講了。
聽到裴則毓趕來替阮箋雲撐場時,許令窈斂眸,遮住眼底一絲妒意。
但語氣仍是一副溫溫柔柔的樣子。
“這樣說來,倒是個頂溫柔可親的人兒呢。”
她半是豔羨半是感歎地道:“臣女還從未見九殿下對誰這般上心過,想來應當是極為愛重九皇子妃了。”
方若淳原本還生動的眉眼聽了這話立刻垮了下去,悶不做聲。
許令窈見她果真這副神情,不著痕跡地勾了勾唇角。
上前執起方若淳的手,柔聲道:“郡主怎得突然不高興了,可是臣女說錯話了?”
方若淳搖搖頭。
“依郡主之見,那九皇子妃為人如何?”許令窈繼續不著痕跡地引導著話題。
方若淳聞言思考良久,再開口時,語氣有些遲疑。
“她……並不像個村姑。”
“村姑”二字入耳,許令窈動作微微一頓。
沒想到那日自己聽聞九皇子成婚,一時的憤恨之詞,方若淳竟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