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箋雲坐在桌前,不時翻過一頁書,靜靜侯著。
“姑娘,殿下到門口了。”青靄進來通報。
阮箋雲頷首:“叫他們把晚膳端上來吧。”
她又翻了兩頁,才恍惚想起,丈夫到門口了,做妻子的似乎應當出去迎接。
但來不及了,外間已經響起了一道屬於男子的腳步聲。
裴則毓掀簾進來,身上裹挾著初春的微寒。
阮箋雲抬眼一瞧,不由一時恍神。
滿屋子竟都因著這張臉的出現亮堂了幾分。
“殿下。”她放下書,站起身來。
上前想要伺候他更衣,卻又被攔住了。
“我自己來就好。”
阮箋雲從善如流地應下,心下一鬆。
恰好她也不知該如何伺候。
“在看什麼?”裴則毓餘光瞥到倒扣在桌上的書,隨口問了一句。
阮箋雲收拾的動作一頓,抿唇笑笑:“左右閒來無事,打發時間罷了。”
裴則毓隻當是話本一類的,見她不說,便沒再追問。
待他進了屏風裡,阮箋雲才悄悄鬆了一口氣,將書隨手擱在了梳妝台上。
等裴則毓出來時,晚膳已經布置好了。
阮箋雲不知他口味,便酸甜鹹辣各置了幾樣。
一頓飯下來,發現他嗜甜,其他菜動筷子不超三次,唯獨那一碗八寶飯被挖空了小半側。
她眸中不自覺泄出點笑意。
這人看著飄逸脫俗,口味卻怎麼跟個小孩似的。
裴則毓不知她心中所想,放下筷子,語氣裡含了歉意。
“中饋一事,是我思慮不周。”
回來的路上,他已聽時良說了今日後宅中的口角。
“曲嬤嬤畢竟是母後身邊的老人,若是貿然要回中饋,難免駁了母後麵子。
“待明日回門過後,我進宮一趟,請母後下旨將中饋交還於你,可好?”
聲音溫潤低柔,一副商量的語氣。
阮箋雲正在喝湯,聞言險些嗆了一下,登時抬首看向麵前的男人,眸中難掩驚訝。
他竟願為著自己,主動開罪皇後?
“夫人可是覺得何處不妥?”
阮箋雲自知失態,斂眉笑著搖頭道:“隻是感激殿下美意。”
她總算是知道,為何裴則毓身無實權,卻還是有那樣多的貴女趨之若鶩般要嫁進來。
郎君體貼至此,夫複何求。
隻是……
她唇角露出些許笑意:“殿下厚愛,臣妾卻有些不識好歹,覺得不必為著這般小事叨擾鳳體。”
“曲嬤嬤性情寬厚,又在母後身邊伺候過,定是個通情達理之人。後宅之事,臣妾雖愚鈍,卻也懂得‘家和萬事興’的道理。”
這是在隱晦地向裴則毓表達她自己一個人能行。
裴則毓聽懂了她的潛意思,眉梢不著痕跡地挑了一下。
“好。”
用完膳,裴則毓起身離開餐桌。
阮箋雲也趕緊跟著站起來:“我服侍殿下沐浴。”
話音剛落,卻見裴則毓已經從屏風裡取了外衫出來了,她見狀心裡頓時“咯噔”一聲。
莫非是因為自己的拒絕,惹得他心中不悅了?
“父皇交給我一副棋局,我這幾日須得研究一下,宿在書房方便些。”裴則毓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露出一個安撫的笑來。
抬眼間,目光恰好落在屏風對麵的妝鏡台上。
阮箋雲隨著他眼神望過去,一時不由怔在原地,暗叫一聲“不好”。
她的書!
所幸裴則毓似乎真的隻是不經意地一瞥,並未在上麵有片刻停留。
他很快收回眼神,眸光溫柔地望向阮箋雲:“夫人今日應當也累了,明日還要回門,早些安置吧。”
阮箋雲也隨之放柔了嗓音:“殿下亦是。”
直到目送那道頎長優雅的背影消失在院子裡,才鬆了一口氣,轉頭細細摩挲那書的封皮。
她自幼便愛讀書,便是連上京的半數行李都來自書房。
但大胤女子讀書畢竟是少數,即便讀了,也多是些《女則》、《女誡》之屬,她不知裴則毓對自己讀這些書的態度如何。
萬幸這次他沒看到。
阮箋雲靜靜望著那書,忽得眸光一轉,心裡有了主意。
—
裴則毓走出院子,回想起自己剛剛看到的場景,眉梢一挑,心中略有些驚詫。
《白虎通義》。
她居然在看這種東西?
那道柔韌如柳枝的身影在他腦海中忽變得朦朧起來,如同覆上了一層薄紗,透出些許神秘。
這種書,是她單純愛看,還是說……
因著阮玄的緣故?
想到這裡,他眸色加深,伸手推開書房門。
書房沒掌燈,隻有銀亮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夜涼如水,分外寂靜。
裴則毓對手邊的燭台視若無睹,徑直走過去坐在檀木桌後,整張臉隱在黑暗裡,如同解開了某種桎梏般,神情一寸寸土崩瓦解。
平日裡那種示於外人的如沐春風此刻蕩然無存,薄唇拉成一條直線,眉目間徒餘一種難言的冰冷。
半晌,卻是沒什麼感情地嗤了一聲。
曲嬤嬤作為皇後的眼線,已經在他的府邸裡盤踞多年了。
這次他本想借阮箋雲的名義將這毒瘤連根拔起,如此即便皇後疑心,也隻會怪罪到阮箋雲頭上,怨她離心他們母子。
沒想到卻被拒絕了。
裴則毓眯了眯眼。
或許自己這個皇子妃,並不像外表那般優柔纖弱?
罷了,總歸自己沒什麼損失。
他目光落在案上的棋盤上,定定望了半晌。
隨即抬指從棋奩裡銜起一枚黑子,直直落在其中一處上。
——棋盤上霎時攻守之勢逆轉,隻見原本呈包圍之勢的白子被黑子撕開一道口子,一下被吞並數子,顯見的落於下風。
執棋人卻眸色平靜,不見絲毫欣意。
京城中人儘皆知,丞相阮玄愛棋成癡,是舉世罕見的國手。
若自己與此人對上,不知勝算幾何?
—
次日恰逢休沐,阮箋雲早早起來,但見窗外朝霞出雲海,晴芒萬丈,是道難得的喜景。
她卻並未被美景感染多少,仍舊平靜地吩咐下人,清點禮單,梳妝。
用完膳,依舊是她乘車,裴則毓騎馬。
轎子搖搖晃晃,很快到了相府門口。
剛撩開車簾,麵前便伸來一隻手。
那隻手掌心朝上,露出淺淡掌紋,手指瘦削而修長,色澤如玉,是一雙握筆執棋的手。
阮箋雲垂眸望了一眼,便伸出手,放進那隻手裡。
輕輕借力,下了馬車。
出乎意料的,手的主人卻沒在她下車後鬆開,依舊牢牢扣著她四指。
掌心相貼,那人手心的溫度也像玉石,似有一種無機質的微涼。
相府眾人早已在前堂侯著了,下人們見兩人攜手前來,臉上頓時眉開眼笑。
瞧這新婚燕爾的,這麼幾步路都不舍得撒手。
阮玄著一身緋紅官袍,筆挺地站在人群最前麵。因著歲月的緣故,眼角處已生了深深的皺紋,非但無損他的俊美,反而更顯沉穩威嚴。
朝裴則毓躬身一禮道:“見過殿下。”
裴則毓抬手扶住,目光凝在他臉上,溫聲笑道:“嶽丈大人不必多禮。”
阮箋雲在旁低著頭,作出一副柔順賢淑的模樣。
她餘光注意到,打裴則毓一出現起,徐氏便目不轉睛地追隨著他,唯一一次轉移視線,竟是紆尊降貴地瞪了自己一眼。
一時心中好笑,唇角不自覺勾出一點弧度。
裴則毓淡淡垂眼,那一抹微帶諷刺的弧度恰好落進眼底
“……”
簡單的寒暄過後,阮箋雲隨著女眷去了後院,留裴則毓等一眾男眷在前堂議事。
徐氏才懶得理她,自顧自地與旁人笑談,阮箋雲本也無甚所謂,沒想到阮箏雲主動走來與她攀談:
“姐姐近來可好?”
阮箋雲淡笑道:“托妹妹的福,一切安好。”
說完這句,兩人一時無話,彼此都沉默了一陣。
阮箏雲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麵前之人片刻。
連她都能瞧出來,阮箋雲舉止姿態與出嫁前並無兩樣,眉眼也一片清明,想必並未圓過房。
更不用說經過人事的了。
那相府門口那份相攜前來的恩愛,又有幾分牢靠呢?
她有心想要勸勸阮箋雲,剛要開口,卻聽前廳傳喚,說是午膳已經好了。
隻能在站起身時,輕輕落下一句:“情愛縹緲,姐姐還是早些為自己尋個傍身的才好。”
阮箋雲原本正在走神,聽她這麼冷不丁一句,一時有些茫然。
細細回味了半晌,這才反應過來。
約摸是在勸自己早點要個孩子吧。
雖不解阮箏雲為何突然提起這個,但她自然明白這是對方一片好心,心中不由柔軟了些許。
相比之下,身後徐氏的眼神就像要將她生吞活剝了似的。
後者此時正落在最後,死死盯著阮箋雲的的背影,眼中的嫉恨幾乎要化為實質。
聲音尖而細,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那小賤人憑什麼?”
這一句被她身邊的崔嬤嬤聽到,臉上白了一瞬,立刻低聲道:“夫人慎言!”
邊說邊給她遞了個眼色。
徐氏不甘心地閉了嘴,心裡卻仍是妒火中燒。
從前隻聽過傳聞,倒也罷了。
如今一見,那樣神仙似的人物,論容貌、氣度、出身,哪項不是一等一的出挑,往相府門口一站,整條街頓時都跟著亮堂了起來。
這般的兒郎,本該是她箏雲的夫君!
如此想著,連帶著對阮丞相也怨憤起來。
可惜轉過這道廊廡便是前廳,縱然有再多不滿,徐氏也隻得收斂起來,換上一副笑臉。
隻是這笑多少看起來有幾分勉強。
原本女眷應當在後堂用膳的,但因著裴則毓說是家宴,不拘這些俗禮,便將她們一並叫過來了。
席間一道金齏鱸魚膾難得,是吳地的菜式,魚片潔白如玉,佐以鮮切的桔皮、熟栗肉碎,十分鮮嫩爽口。
裴則毓銜了一片,眾目睽睽之下,徑直放在阮箋雲麵前。
“嘗嘗,可是你們那邊的口味?”
聲音溫和柔軟,體貼至極。
阮箋雲動作一頓,驟然感覺全廳的目光都射向了自己。
她抿抿唇,硬著頭皮將那塊魚肉吃了下去。
“謝過殿下。”
徐氏突然“啪”的一聲放下筷子,冷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