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華宮。
“好了好了,不哭了。”阮貴妃一麵勸哄著,一麵吩咐侍女,“去把小廚房新做的小吊梨湯端來,給郡主盛一盅。”
方若淳兩隻大眼睛腫得桃兒一般,臉上淚漬還沒乾,新的淚珠又撲簌簌落下來。
“我、我不喝……”
她抽抽噎噎,頗有些六神無主地抓住阮貴妃的手:“阮娘娘,您幫我勸勸舅舅好不好?”
“不做正妻,不還有平妻嗎?哪怕,哪怕是……”
“哎哎,”阮貴妃慌忙攔住她剩下的話,“郡主千金之軀,萬不能說些作踐自己的話。”
她心中浮上些鄙夷,堂堂郡主,竟甘願為了一個男子做妾。
沒有可以依仗的母家,就沒有榮登大寶的資格,一個沒有實權的皇子罷了,犯得上她這般哭天喊地嗎?
但想到方若淳背後的征西將軍府,又不得不耐下性子,輕聲細語地安慰道:“郡主,不是臣妾不想幫您,隻是這事,實在連陛下都難以開口啊。”
“九皇子昨日剛拜完天地,您這會子去求皇上賜婚,這不是要陛下棒打鴛鴦嗎?
“若是被有心之人傳出去,難保朝臣怨言皇室仗勢欺人呢。”
“他們算什麼鴛鴦!”方若淳手裡的帕子都要攪爛了。
但聽阮貴妃這麼說,她也覺得有理,一時訥訥道:“那該怎麼辦,難道真沒辦法了嗎……”
這麼一想,嘴一撇,竟又是要哭起來。
阮貴妃眼疾手快,一塊糕餅塞到她嘴裡,堵住方若淳險些決堤的眼淚:“彆哭彆哭,臣妾有一計。”
“陛下不能開口,但有一個人可以呀。”
方若淳聞言果真止住眼淚,瞪大眼睛:“是誰?”
阮貴妃神秘一笑:“臣妾已經派人將她請來了,想來此刻應該快到了。”
話音剛落,門口便有宮人進來稟報:“娘娘,九皇子妃到了。”
方若淳聞言”騰“地一下站起來:“什麼?!”
她作勢要走,剛站起身,又一下子坐了回去:“憑什麼要我走,是我先來的!”
“阮姨母,您快將她打出去,我不要見到她!”說著,又抹起眼淚來。
“傻孩子,”阮貴妃被她一聲“姨母”喚得飄飄然,一邊吩咐將人帶進來,一邊親昵地給她拭眼淚,“姨母就是為了給你想辦法,才把她叫來的。”
“你想,若是她開口讓九皇子迎你做平妻,又有哪個會出聲反對呢?”
正說著,瞧見門口一道身影越來越近,便住了口,給方若淳使了個眼色:“你且等著姨母吧。”
阮箋雲甫一進殿,便覺一股暖香撲麵而來。
比起鳳儀宮的端莊,這容華宮顯然要富麗許多,琉璃堆頂玉砌牆,所用器具無不鑲金嵌銀,檀木梁上還掛了一副珍珠簾,每一顆都瑩潤飽滿,將裡外堂相隔。
兩旁的侍女掀開簾子,露出內堂,她一抬頭,便瞧見了主位上坐著的兩人。
一個千嬌百媚地倚在金絲軟枕上,容貌與阮箏雲三分相似,眼角細紋淺淺,卻並不顯年老,顧盼間反倒彆有一種風情;
另一個杏眼圓鼻,生得十足嬌憨,眼睛卻紅得像隻兔子,此刻正對她怒目而視。
前者應當就是阮貴妃了,至於明顯剛哭過的後者嘛……
阮箋雲垂下眼,心中對她的身份大致有了猜測。
她不動聲色地行了一禮:“見過貴妃娘娘。”
“這孩子,何必這麼生分,你該喚我姑母才是。”阮貴妃和顏悅色地道,“到京中這幾日可還適應?快抬起頭讓姑母瞧瞧。”
然而等阮箋雲抬頭,她卻瞳孔微微放大,一把攥住身側扶手——
反應過來時,臉色忍不住鐵青了一瞬。
第一眼,她險些以為是那個賤人回來了。
這丫頭居然和她那個該死的娘生得如此相像。
但阮貴妃在宮中這麼多年屹立不倒,自然是有幾分功夫在身上的,眨眼便換了一副和藹的笑臉:“你父親身體可還好?”
“托姑母的福,都還適應,”阮箋雲沒錯過她臉上一閃而過的陰雲,柔順地答道,“父親身體也康健,還托我給姑母帶話,讓您也修養身體,平心靜氣,切忌氣大傷身。”
實際上阮丞相的原話是:“讓她在宮裡給我安分些,彆一天到晚惹是生非。”
她眼角餘光瞥到坐在一旁、滿臉忿色的杏眼姑娘,心中忍不住發笑。
這麼看來,她父親還真是了解自己這個妹妹。
阮貴妃信以為真,一時喜上眉梢:“他真這麼說的?”
她明嗔暗喜:“哥哥也真是的,都多大的人了,還拿本宮當小孩子。”
阮箋雲但笑不語,隻是眼神有意無意地往她身側方向飄。
阮貴妃見狀,“呀”地一拍額頭,動作十分嬌俏:“瞧我,見到你太激動,都忘給你介紹了。”
“這位呀,是惠陽郡主,你們年歲相仿,應當很聊得來。”
阮箋雲裝出恍然的樣子,朝她行了一禮:“見過郡主。”
“早聽殿下提過郡主呢,沒想到今日一見,竟是比想象中還要美上許多,真是稱作天仙也不為過。”她笑著道,一副仰慕已久的樣子。
方若淳原本還拿後腦勺對著她,聽到這話,頓時忍不住扭過頭來,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你聽毓哥哥提過我?”
“是呀,”阮箋雲柔聲道,語調像在哄小孩子,“殿下說,郡主是他見過最識大體、最善解人意、最懂禮的女子,他最疼愛您這個妹妹了。”
畢竟裴則毓是成帝最小的孩子,前頭都是姐姐,宗室之中又隻得惠陽郡主這麼一個妹妹,她這麼說也應當算不得錯。
一連四個“最”,砸得方若淳一時暈頭轉向。
滿肚子怒氣此刻都煙消雲散,那些原本想質疑阮箋雲的話也一並被她忘掉了,甚至有些踩在雲端上的不真實感:“他,他真這麼跟你說的?”
“臣妾怎麼敢騙郡主呢。”阮箋雲笑得真誠,“臣妾初到京城,對殿下有不了解之處,還望郡主代我解答呢。”
她態度這樣親善,又一副極為仰慕的姿態,方若淳一時竟也不好意思起來:“這是自然。”
她頓了一下,忍不住道:“你彆郡主郡主地叫了,也跟毓哥哥一樣,喚我阿淳吧。”
“阿淳妹妹。”阮箋雲從善如流。
眼見著氣氛被阮箋雲三言兩語撥得和樂融融,阮貴妃終於意識到不對。
“咳,”她打斷兩人,用眼神示意方若淳,“今日請你來,是郡主有一事想拜托你。”
“妹妹請講。”阮箋雲也跟著望向方若淳,眼中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好奇。
被兩雙眼睛望著,方若淳一哽,反倒有些遲疑了。
剛被毓哥哥誇完識大體、善解人意、懂禮貌,她就逼著人家妻子承認自己,那豈不是打毓哥哥的臉嗎?
“阮娘娘,要不……”她猶豫著開口。
阮貴妃聽出她有退縮之意,怎能容許此事發生,當即截道:“事關嫁娶,郡主不好意思也是應當的,那就由我來開這個口吧。”
“是這樣的,郡主仰慕九皇子已久,若無意外,本應是她嫁與九皇子,但現在……”
她話藏三分,點到即止,可背後的意思,但凡有點心思的人,哪個又猜不出來呢?
阮箋雲心中實在佩服。
不愧是貴妃,一手春秋筆法著實了得。這話說的,擺明了是說她搶了惠陽郡主的婚事。
她不接話,隻轉向方若淳,神情訝然:“阿淳妹妹,這是真的嗎?”
方若淳見著阮箋雲略帶受傷的眼神,正要點的頭忽得頓住了,有些說不出口:“我……”
她求助般將眼神投向阮貴妃。
阮貴妃深吸一口氣,心中忍不住暗罵一聲蠢貨。
在她原本的設想裡,自己隻起到一個推波助瀾的作用,最終還是要惠陽郡主來刁難人,逼迫阮箋雲鬆口。
但沒想到方若淳這個沒腦子的,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打發了,最後還得自己來做這個惡人。
可她原本隻是因著對哥哥的怨憤,想給阮箋雲吃個小小的苦頭,並不想為著惠陽的事與九皇子交惡。
隻是若就這麼算了,實在便宜了這個鄉下來的野丫頭……
念頭轉過,阮貴妃忽得計上心頭,半笑半嗔道:“哎呀,郡主性子軟和,你如此咄咄相逼,自然唬得她不敢言語。”
隨即轉移話題道:“見過你妹妹了吧,可謝過她了?”
“哥哥真是寵你,你如今覓得如意良緣,可憐你妹妹,婚事還沒著落呢。”
語罷,還歎了口氣,似是無限遺憾的模樣。
阮箋雲垂著眸聽完她這番話,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輕微的厭煩。
到底是誰在咄咄相逼?
怎麼一個二個的,都明裡暗裡指責她搶走了裴則毓。
阮貴妃看似是在另起話題解圍,實則先是諷刺她能得這門婚事是因著阮箏雲仁慈,不與她計較;後又怪她耽誤了阮箏雲說親之事。
可她哪裡有的選呢?
阮相當眾宣布此事之時,反應比她更激烈的是徐氏。
然而徐氏抗議無果,哪怕憤然離席,都不曾動搖阮相的決定。
這些,阮貴妃豈會不知?
今日她既有心刁難,那自己也不必一退再退了。
於是掀起薄薄一層眼皮,似笑非笑地朝她扯了一下唇角。
阮貴妃眼皮一跳。
塵封的記憶驟然間噴薄而出。
恍惚間,那人仿佛還站在她麵前,也是這般睨著她,唇角笑意似輕蔑,又似悲憫。
“怎麼還是這樣不入流。”
怒意霎時蓬勃燎原,新舊身影交疊,熟悉的羞辱感令阮貴妃幾乎渾身都滾燙起來。
她驀地沉了臉色:“長輩問話,你這是什麼表情?”
“箋雲不敢,”阮箋雲麵色不變,隻淡淡道,“隻是婚姻大事,自當聽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更何況父親乃天子近臣,兒女姻親事係朝政,運籌帷幄自有決斷。”
“姑母如此關心妹妹婚事,莫非是有意插手前朝之事?”
後宮不得乾政,無論在哪朝都是共識。
心事猝不及防被戳穿,阮貴妃勃然大怒,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放肆!”
坐在一旁的方若淳身子猛地一抖。
阮箋雲依舊端坐著,柔柔地補了一句:“姑母稍安勿躁,您身在宮中,一言一行,都代表著阮家的臉麵。”
阮貴妃聞言冷笑一聲,一雙眼淬了毒般緊盯著阮箋雲。
“你還有臉提阮家?“
”阮家可從來沒教過你搶人夫君這般鮮廉寡恥的規矩,莫不是你打娘胎裡帶出來的?”
這話從她嘴裡說出來實在是惡毒,方若淳已經被嚇住了,呆呆地坐在一旁,一句話都不敢說。
阮箋雲也收了笑,眸光平靜地望向阮貴妃。
但她越平靜,就襯得阮貴妃越瘋魔。
染了丹蔻的指甲齊齊斷在手心裡,阮貴妃用儘渾身力氣,才克製住自己衝上去撕了阮箋雲這張臉的衝動。
她盯著阮箋雲,驀地笑了一聲,隨即一字一句道:
“要麼,你主動開口求陛下,將郡主迎作平妻;”
“要麼,你自請下堂,給我把九皇子妃的位置老老實實地讓出來。”
“然後滾回寧州,繼續當個有爹生沒娘養的野丫頭!”
說罷,她極高傲地一揚頭,衝著阮箋雲道:“你選吧。”
阮箋雲抿住唇,依舊一言不發。
阮貴妃眯眼,渾身威壓頃刻間儘數釋放:“怎麼,本宮的話,你也敢不聽嗎?”
“便是不聽又如何?”
一聲淡笑忽地自門口傳來,頓時引得殿內所有人注目。
音色溫潤清越,卻鋒銳如貫日白虹,霎時響徹大堂。
“我竟不知,九皇子府的事,何時輪到貴妃娘娘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