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茶(1 / 1)

兩人一怔,紛紛站起身來朝著來人行禮:“殿下。”

裴則毓上前扶起她:“你我夫妻,不必如此見外。”

“昨夜我本想過來,”阮箋雲剛要站起,就聽耳側響起一道低低的聲音,“但在窗外瞧你睡熟,便怕驚擾了你。”

阮箋雲不辨虛實,隻當他說的是真的,唇角的笑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抹甜蜜:“謝殿□□恤。”

見裴則毓沒再糾結方才的話,她便也不主動提起,隻當揭過。

這會功夫,下人已經將早膳擺在桌上了。菜品琳琅,阮箋雲眼尖,一眼瞧見桌上有兩道寧州人常用的糕點。

她在丞相府那三日,桌上卻是一道寧州菜也不曾見過。

心中微怔,一時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勞殿下惦念。”

“這有什麼,”裴則毓溫聲道,“嘗嘗,府裡廚子的手藝可合你胃口?”

阮箋雲點頭,兩人相對落坐,她挽起袖子想伺候他用膳,卻被裴則毓抬手止住了:“我自己來就好。”

被伺候的人都這麼說了,阮箋雲又有何不可:“是。”

她用餘光觀察著,隻見裴則毓抬箸、銜菜,一係列動作行雲流水,自然雅致,看得出是習慣了自己動手。

於是放下心來,念著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這頓早膳用得沉默而迅速,席間隻聽得輕緩的咀嚼聲。

臨要出發,阮箋雲原以為裴則毓會與自己同乘一輛馬車,卻見他接過下人遞來的韁繩,足尖一點便翻上了馬背,動作輕靈如燕。

“早春霜重,夫人莫要受寒了。”

這意思便是要她自己乘車了。

阮箋雲順從地應好,與青靄一同坐了進去。

蹄聲杳杳,車軸轆轆。昨夜雖不算好眠,阮箋雲卻並不困,有一搭無一搭地與青靄閒話。

她不主動提及裴則毓,青靄也不欲惹她傷心,隻揀些彆的聊起。

“姑……夫人今日打扮得會不會太素了?”

雖說阮箋雲此時已是美極,但青靄左瞧右瞧,還是有些後悔自己沒把那根玉步搖插上去。

“不會。”阮箋雲搖搖頭,“這樣正好,多了便是俗氣。”

況且進宮麵聖,若是累飾太多,反顯得她們張揚。

她想了想,又道:“日後若是隻有我們兩人,你還是叫我‘姑娘’就好。”

不光青靄叫得拗口,她聽著也彆扭。

青靄求之不得,當即改口道:“姑娘,皇後不是個難相與的人,您彆緊張。”

阮箋雲笑了笑:“我省得了。”

昨夜等裴則毓的時間,這些事青靄就打聽得七七八八了。

裴則毓十歲時,生母黎氏病逝,便交由皇後撫養。

十歲的孩子已經記事了,況且皇後自己育有一子,正是當今太子裴則桓,要比裴則毓大上六歲,因此二人關係並不十分親厚。

但裴則毓表麵功夫做得周全,該有的禮數問安一個不落,旁人看了,倒也稱得上一聲“母慈子孝”。

太子正室如今尚空懸著,但於去歲娶了側妃,時時在宮中侍奉,算得上是皇後的親兒媳。

如此,對自己這個養兒媳想來也不會太為難。

阮箋雲倚著車壁閉目沉思,青靄以為她乏了小憩,便也不再出聲,隻靜靜陪在身側。

須臾,蹄音停息,身下馬車也隨之停下。

青靄扶著她下了車。許是在車裡坐了許久的緣故,阮箋雲一時沒站穩,向前撲了個趔趄。

她下意識閉上眼,下一瞬,卻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周身霎時被一股清冽的氣息鋪天蓋地籠罩住,宛若新雪壓桃枝。

“夫人小心。”

耳尖被溫熱的氣息激得一動,掌下胸膛堅實可靠,阮箋雲匆匆站定,低頭掩住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多謝殿下。”

成婚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與自己的新婚丈夫挨得這麼近。

門口候著的宮人瞧著這對璧人耳鬢廝磨的樣子,滿臉笑意地迎上前,屈膝行了一禮。

“殿下、皇妃金安。“

“陛下和皇後已經在鳳儀宮候著您二位了。”

裴則毓不著痕跡地拂了下胸口,頷首道:“有勞杜若姑姑引路。”

一路走來,宮牆朱紅巍峨,雕梁畫棟千重萬仞,簷角翩飛,似要蔽日鎖月。

阮箋雲亦步亦趨地跟在裴則毓身側,眼觀鼻鼻觀心,把控著落後他一步距離。

皇城複雜如迷宮,杜若帶著他們七拐八拐,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在一座宮殿前停下。

“陛下、娘娘,九皇子和皇妃到了。”

“可算來了。”

遙遙地,一道朗笑自頭頂傳來:“抬起頭,給朕和皇後瞧瞧。”

阮箋雲依言抬首,端正地朝著上方行了一禮:“兒媳見過父皇,母後。”

帝後端坐於明堂正中,一個龍威燕頜,霸氣天成;一個雍容典雅,氣度非凡,恰如龍鳳盤踞。

皇後右下首坐著一個女子,也是蛾眉螓首,端莊嫻雅,此刻正眉眼含笑地望著她。

瞧見她麵容的那一刻,成帝瞳孔驟然放大,罕見地失神了片刻。

“不錯,”皇後掩去眼中詫色,緩緩頷首道,“真真是個美人。”

實際上以她坐觀後宮數幾十年的經曆來看,何止是美,稱作“絕色”都不為過。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

她不著痕跡地瞟了成帝一眼。

阮箋雲對此渾然不知,隻謝過皇後,與裴則毓跪下一道敬茶。

她的敬茶禮是丞相府準備的,但阮箋雲又在其中添了一件。

“聽聞母後虔心佛法,兒媳特地抄錄了一份若愚禪師的千字經,聊表孝心。”

若愚禪師是前朝有名的高僧,但自前朝覆滅後,他的佛經也覆滅得所剩無幾,唯獨剩一二孤本,也早都被皇室收錄了,這本千字經並不在其中。

皇後果真十分驚喜,對著她的手抄本愛不釋手:“好孩子,你從何處尋到的?”

“外祖早年遊曆山間,與一僧人結緣,此書便是受那僧人所贈。兒媳幼時在外祖書房中翻到過,是以記下來了。”阮箋雲恭順地答道。

青靄在一旁聽得十分自豪,自家姑娘可是素來過目不忘呢!

又想起得知要嫁進九皇子府後,姑娘日夜不歇地謄了三天佛經,連眼睛都熬紅了,又忍不住有些心疼。

“你有心了。”皇後欣慰地道,隨即又吩咐杜若道,“你去,將我那支雀翎釵拿來,贈與九皇子妃。”

見阮箋雲神色茫然,坐於皇後下方的女子主動解釋道:“妹妹有所不知,這雀翎釵是當年西域使臣進京朝見,特地進奉給母後的。是用神鳥翮羽,七色寶石雕琢而成,不同角度下會煥發不同顏色,當真是稀世孤品呢。”

說罷,又撒嬌一般道:“母後偏心,都不曾給兒媳這般貴重的賞賜。”

“你呀,若有你弟妹一半的孝心,我便也知足了。”皇後點點那女子的額頭,笑得寵溺。

“這是你太子側妃嫂嫂。”又轉頭對阮箋雲介紹道。

阮箋雲會意:“箋雲見過嫂嫂。”

“妹妹不必多禮。”楚有儀笑著回道。

“咳。”

成帝久不出聲,此時終於輕咳一聲,轉而麵向裴則毓,語重心長道,“你太子哥哥昨日來信,稱是已平安抵達西南了。”

“從前你孤身一人便也罷了,如今成婚了,也該上進些,至今還無一官半職在身上,如何才能替朕分憂啊?”

裴則毓輕笑一聲,避而不答:“既已有皇兄替父皇分憂,那兒臣便可放心了。”

“朕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成帝氣極反笑,朝著皇後指指點點道,“你瞧瞧,每次說到給他授官,都想方設法來搪塞朕,如今更是連理由都懶得找了。”

“也罷,朕還有事,你隨我走,留你媳婦在這再陪陪你母後吧。”說著伸了個懶腰,站起來離開。

阮箋雲自然笑著應下。

待兩人走後,才輕輕眨了下眼。

怪不得京中皆道,嫁與裴則毓的好處之一便是“不必陷於奪嫡黨爭”。

原來是因他從不過問朝事,自然與人為善、與世無爭。

幾人又閒話了一會,杜若便將雀翎釵呈來了,果真流光溢彩,華美非常。皇後比對了下,就要往阮箋雲頭上簪。

“母後,”阮箋雲還想推辭,“兒媳……”

皇後卻自顧自地將雀翎釵插進她發間,滿意地點點頭,“這釵還是你們年輕人戴著才好看,我一把老骨頭了,擱在那裡也是浪費。”

她早有聽聞,自己這位兒媳是成婚三天前才從鄉下接回來的,還以為會看到窮人乍富般的綾羅堆疊,直到阮箋雲方才進殿時才有所改觀。

她打扮得濃淡適宜,大氣不失清雅,周身氣度又從容沉靜,加之令人傾絕的容貌,竟比京中的貴女還要勝上三分。

又想起容華宮裡鼻子都要氣歪的阮貴妃,心中一陣痛快,對著阮箋雲笑得多了幾分真心。

“母後鳳顏千秋,豈是兒媳可比。”阮箋雲柔聲道,引得皇後更是滿意,大方地給了許多賞賜。

又聊了不久,便到皇後禮佛的時間了。皇後吩咐楚有儀領著她去禦花園轉轉,也順帶增進一下她們妯娌間的感情。

兩人順從地應下。

阮箋雲隨她行至半路,聊得正融洽,忽然有婢子急匆匆趕來,附在楚有儀耳邊耳語幾句。

楚有儀臉上笑意登時收了,眼中生出憂色,歉意地看向阮箋雲:“妹妹,對不住,琅丫頭醒了,正哭著鬨著要找我……”

裴琅是楚有儀和太子的女兒,也是太子的第一個孩子,才出生三月,正是黏人的年紀。

阮箋雲會意,笑著道:“姐姐去罷,我知曉回去的路。”

“多謝妹妹體恤。”楚有儀謝過她,轉身隨著宮婢匆匆離去。

楚有儀走了,阮箋雲本也該回到車廂等裴則毓的。

但禦花園奇峰羅列,繁花似錦,有許多她在寧州不曾見過的珍奇品種,阮箋雲不忍辜負滿園春色,加之裴則毓派人傳信來,他在禦書房與成帝對弈,是以並不著急回去,索性和青靄一道慢慢走著看賞春光。

“奴婢瞧著,皇後娘娘和側妃都是極好的人。”

阮箋雲笑了一聲:“傻丫頭,這才一麵,你就下結論了。”

“日久才見人心。”

青靄正要說什麼,忽聽得花牆後傳來幾聲啜泣,緊接著一道咬牙切齒的聲音便響起來:“那個村姑有什麼好!”

阮箋雲和青靄對視一眼,不欲窺聽他人私事,正要轉身離去,卻聽得那道聲音繼續憤憤道:“你彆攔我!我定要去問問毓哥哥,這門親事是不是他被迫答應的!”

“哎喲,我的好姑娘,”一個蒼老的聲音無奈道,“九皇子這會正陪著陛下在禦書房呢,您這會子過去,也見不到人啊。”

“那我也要去!”說罷,那人似是跺一跺腳,急衝衝地離開了,剩下那嬤嬤一邊歎息一邊追過去。

半晌,青靄才訥訥開口。

“姑娘……”

阮箋雲嗯了一聲,唇角揚起一個淺淺的弧度。

原來“村姑”說的就是自己啊。

“青靄,你去打聽打聽那女子是誰。”

青靄很快回來了。

“姑娘,奴婢打聽清楚了,”她有些氣喘,順了口氣才接著道,“那是征西大將軍家的獨女,惠陽郡主,年芳十六,自小在宮中養大,很是受寵。”

”並且……“青靄頓了頓,道,“仰慕九皇子多年,數次揚言要嫁給他。”

青靄心裡很是憂愁。

從方才宮人畏懼的臉色看來,這位郡主顯然不是個和善的性子。

自家姑娘性子沉靜,素來不愛與人起爭執,對上那位郡主,恐怕難討到什麼好處。

誰知阮箋雲仍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反倒還安慰她道:“再仰慕,這不也沒嫁成嘛。”

“你放心,頂多是娶她進來做平妻,難不成還能休了我,讓堂堂郡主做續弦不成?”

青靄聞言苦笑不得,跺跺腳道:“呸呸呸,什麼休不休的,姑娘胡說些什麼呢!”

阮箋雲不欲再與她討論這個,於是岔開話題,故意回憶起在寧州的往事來。

青靄果然被她帶得忘記了方才的插曲,也跟著懷念起來。

又逛了一會,兩人都有些累了,眼見時辰近晌午,便打算回宮門處等裴則毓。

哪知剛走兩步,便見前方一個宮人急匆匆走來,見著她兩人,眼睛頓時一亮。

“奴婢見過九皇子妃。”

“九皇子妃,我們貴妃娘娘想找您過去敘敘話。”

阮箋雲頓住腳步:“敢問姑姑,是哪位貴妃娘娘。”

那宮人笑著道:“就是您的姑姑,阮貴妃娘娘。”

心頭莫名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阮箋雲斂眉,對青靄吩咐道:“你去知會一下侍從,免得殿下找不到人,等得著急。”

青靄從她的眼神裡感知到什麼,當即應了一聲:“是。”

阮箋雲這才轉身,對著那宮人笑道,

“勞煩姑姑前麵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