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竊語紛雜,阮箋雲心中卻平靜,依舊保持著原先的姿勢,一動也未動。
不知等了多久,竟漸漸生了困意。
恍惚中夢見一片雪中桃林,白萼金蕊,清香幽寒,真實得似近在咫尺。
她不自覺地走過去,眼見離那桃花林愈來愈近,忽覺一陣失重——
身子一歪,就要倒在床上。
並非想象中卵石灘塗般的觸感,一雙手穩穩抵住了她,一股馥鬱清雅的桃花香隨之湧入鼻腔。
阮箋雲陡然間驚醒,以為自己還在丞相府,下意識喚道:“青靄……”
一聲輕笑傳來。
仿若清泉鳴玉,天人仙樂。
還沒反應過來,蓋頭就被什麼東西輕輕一挑,眼前驟然亮堂起來。
她下意識抬眸,撞進了一雙笑意氤氳的眼睛。
來人長身玉立,廣袖流雲,身上是與她如出一轍的緋紅喜服。
燭火溫柔地映在他臉上,許是飲了酒的緣故,眼尾處暈開一片薄紅。
此時垂眼看向她,鴉黑睫羽懶懶搭在眼底,藏了三分笑意,眸光瀲灩如秋水。
阮箋雲一時怔住,張了張口,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來人便又笑了一聲,喚她道:“夫人。”
他離她太近,身形又高大,此時維持著略微躬腰的姿勢,竟險些將柔柔籠罩她一整晚的燭光儘數熄滅。
阮箋雲避無可避,凡目之所及,完全被他整個人占據。
夜已深,門外不知何時重歸闃寂,一眾丫鬟仆婦們似是都被打發掉了。
儘力壓下胸腔中蓬勃的震顫,她斂眉,跟著叫了一句:“殿下。”
從未發過這兩個音的唇舌,隨著她齒關輕觸,也跟著顫動了一下。
阮箋雲此時才看清那人手中執著的東西。
原來挑開自己蓋頭的,不是金首木杵的如意秤,而是一杆桃花枝。
枝身清瘦,上立著骨朵兩三,粉中帶青。
她望著那杆桃花枝,莫名想起了有關來人的一則傳聞。
京中有關裴則毓的傳聞眾多,但其中尤為人津津樂道的,乃是那人“桃花仙君”的笑稱。
原是一年宮中清明饋宴,裴則毓不勝酒力,便提前離席。
筵席散儘後,眾人尋了半晌,才在後山發現了他。
據說裴則毓被人發現時,正醉眠於桃花樹下。
落花竟也似有靈,不忍玷汙了他皦玉色的衣袍,故紛紛委地於他身側,唯獨鬢邊落了一朵,粉萼雪蕊,迎風而顫。
然而待裴則毓睜開眼,在場眾人無不愕然。
那樣濯如春柳的一張臉,竟叫漫山桃花霎時為之失色。
第二日,後山桃花便謝了一地。
此事不失為一則美談,時人隻道九皇子仙人風貌,不想竟有古時“羞花”之姿,連灼灼桃花都自慚形穢。
自那以後,“桃花仙君”的名號便漸漸傳開了名。
“可久等了?”那雙手骨節分明,修長如玉,便是尋常斟酒的動作也讓他做得十足優雅,顯出一種從容的矜貴。
思緒回轉,阮箋雲搖頭,默默瞧著他的動作,直到其中一具杯盞遞到眼前。
她明白這是要喝合巹酒了,於是微微傾身,繞過他線條勁瘦的手臂,交疊著將酒一飲而儘。
他小臂堅硬,重疊處似有熱意,隔著層層喜服燒到她臂上。
比起從前在鄉下偷喝的外祖父釀的酒,這酒更辣、更綿長,順著舌喉滑下,直直落進腸腹。
喝完酒,兩人一時都沒了言語。
想起出嫁前,老嬤嬤叮囑的流程。阮箋雲垂下眼,思慮著是否要主動開口。
幸好那人先動了。
“那接下來……”
孰料一道聲音打斷了室內旖旎的氣氛。
“殿下,屬下有事稟報。”
阮箋雲循聲望向門口,隻見珠簾後影影綽綽,隱約辨出一道單膝跪下的身影。
裴則毓淡淡道:“不論何事,都明日再議。”
“殿下,”下屬聲音懇切,“十萬火急。”
那人不為所動:“退下。”
“殿下!”
裴則毓蹙眉,一言不發。
阮箋雲福至心靈,開口道:“殿下去吧。”
見他望向自己,便又笑了笑:“我不要緊的,殿下放心去便是。”
她縱使再不通禮節,也知道身為皇家婦,識大體是第一要務。
“我很快回來,”裴則毓終於鬆口,傾身過來握了握她的手,一股淺淡桃花香隨之浮來,“委屈夫人了。”
阮箋雲笑著搖了搖頭,目送他身影消失在門外。
……
室內重歸寂靜,仿佛方才裴則毓的出現,隻是她等得太久,做的一場夢。
掌心相觸的感覺仍然曆曆在目,阮箋雲垂眸,望向自己被裴則毓握過的這隻手。
溫熱的,指骨堅硬的,像是一柄暖潤的玉如意。
許是因著下午吃了兩塊海棠酥的緣故,她到現在也並不覺得餓,便沒有叫青靄進來伺候,自己動手,小心翼翼摘下鳳冠,又卸掉了滿頭珠釵。
臨要淨麵前,卻對著銅鏡怔了一下。
臉怎得這樣紅?
阮箋雲不作他想,隻當是脂粉的緣故,叫青靄端水來洗漱。
待青靄侍奉完出去後,她換上寢衣,想了想,還是挪到了裡側的位置上。
按理說應當是妻子睡在外側,夜裡方便照顧丈夫起居。
但她怕裴則毓回來時不方便進去,因此就宿在了裡側。
深夜寂寂,燭光熏然,偶爾傳來一兩聲燈花細微的爆裂音。
阮箋雲靠著軟枕,不時翻過一頁書,靜靜候著裴則毓回來。
—
夜黑風高,冷月如鉤。
書房裡,裴則毓低頭翻閱著手中的信件,時良垂首站在一旁侯著。
“嗬。”
一聲輕笑傳來,時良反射性地抬頭看去。
隻見裴則毓隨手將信件扔回案上,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有些冰冷的笑:“老狐狸。”
這樁嫁女兒的買賣,阮玄著實算得精明。
時良聞得他嗤聲,眉頭一跳,知他此刻心情不佳,目光便不自覺落在桌角那副錦帕上。
方才主子出了房門,便用那帕子仔仔細細拭過右手,慢條斯理,一遍又一遍,似是要極力抹去什麼臟東西一般。
至於所謂十萬火急的“要事”——
更不過是不想與那位圓房的幌子罷了。
思及此,便開口道:“主子,皇妃她……”
觸及到裴則毓沉沉的目光,渾身頓時一個激靈,當即改口道,“阮氏!”
“屬下打聽過了,那阮氏自出生起便一直被寄養在洛老太傅膝下,三日前是第一次進京。”
裴則毓聞言挑了挑眉。
原以為阮玄會隨便認個義女來打發自己,沒想到這老狐狸比他想象的有誠意,竟還真舍得把親生骨肉送過來。
不過……
一時不自覺回想起方才在婚房見到的所謂的“妻子”。
那樣沉靜的性子,的確不像相府裡養出來的。
“這倒奇了。”他勾勾唇角,指骨不緊不慢地叩著案幾,“當年洛老太傅因著女兒的死,和阮玄在京城鬨得沸沸揚揚,兩人一時形同水火,不共戴天。”
“怎麼如今卻鬆了口,願意放這個唯一的外孫女回到她父親的身邊了?”
“屬下不知,”時良搖了搖頭,“據說是洛老太傅收到京城寄來的一封信後,就做出了這個決定。但安插在府裡的眼線說,他屏退了所有人,將自己鎖在書房裡,信件也是閱後即焚。”
“這麼秘密?”
裴則毓懶笑一聲,向後仰靠在椅背上,似有些興意闌珊。
他揮揮手,隻簡短地扔下一個字:“查。”
時良領命,識趣地退下,一並將房門小心掩上。
偌大的書房霎時隻剩下一人。
裴則毓靜靜坐在原地,半邊身子被燭火映得通明,另半邊卻隱在黑暗裡,長睫微闔,神色無悲無喜,晦暗不明。
許久,才緩緩起身,踱步至窗前,抬首望向漆黑的夜空。
皎月孤懸,光華如水如銀,流瀉千裡。
他久久立在窗前,背景頎長孤寂,宛若一尊靜屹的雕塑。
此月依舊,斯人卻早已身埋泉下,魂滅骨銷。
—
雞鳴一聲。
阮箋雲夢中驚醒,下意識摸了摸身側。
——觸手一片冰涼。
她清醒過來,一眼看到旁邊的被褥依舊疊得整齊,與記憶裡的彆無二致。
看來裴則毓昨晚沒回來。
阮箋雲緩緩吐出口濁氣,說不上心頭是失落還是慶幸。
她看了看天色,隨即揚聲喚道:“青靄。”
青靄聞聲進來:“姑娘…夫人怎醒得這樣早?”
阮箋雲“嗯”了一聲:“今日要進宮拜見,早些起來梳妝吧。”
青靄便伺候她洗漱。
她昨夜就睡在隔壁廂房,自然也知道裴則毓走後便沒再回來。一時心緒難言,但見阮箋雲麵色平靜,便又生生將話咽進了肚子裡。
挽髻時,瞧見銅鏡裡映出阮箋雲眼下的青黑,頓時心疼不已:“夫人昨夜睡得不好嗎?”
“不,”阮箋雲搖頭,回想起昨晚的夢,神色柔軟起來,“我夢到外祖父了。”
“青靄……”
她聲音極輕,仿若呢喃:“我想外祖父了。”
不知自己離開後,他老人家身體可還好?
青靄安慰道:“等回來後,您給老爺寫封信,那邊應當很快就收到了。”
阮箋雲聞言笑意更深:“隻希望我的信可千萬彆被書塾那群小子偷拆了去,不然他們該笑話我想家了。”
“哪能呢,”青靄跟著抿嘴笑,“他們要敢,陸公子肯定不會放過他們的。”
阮箋雲聞言眉間微蹙,剛要說話,卻聽一道溫文如玉的聲音傳了進來:“夫人在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