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1 / 1)

門外竊語紛雜,阮箋雲心中卻平靜,依舊保持著原先的姿勢,一動也未動。

不知等了多久,竟漸漸生了困意。

恍惚中夢見一片雪中桃林,白萼金蕊,清香幽寒,真實得似近在咫尺。

她不自覺地走過去,眼見離那桃花林愈來愈近,忽覺一陣失重——

身子一歪,就要倒在床上。

並非想象中卵石灘塗般的觸感,一雙手穩穩抵住了她,一股馥鬱清雅的桃花香隨之湧入鼻腔。

阮箋雲陡然間驚醒,以為自己還在丞相府,下意識喚道:“青靄……”

一聲輕笑傳來。

仿若清泉鳴玉,天人仙樂。

還沒反應過來,蓋頭就被什麼東西輕輕一挑,眼前驟然亮堂起來。

她下意識抬眸,撞進了一雙笑意氤氳的眼睛。

來人長身玉立,廣袖流雲,身上是與她如出一轍的緋紅喜服。

燭火溫柔地映在他臉上,許是飲了酒的緣故,眼尾處暈開一片薄紅。

此時垂眼看向她,鴉黑睫羽懶懶搭在眼底,藏了三分笑意,眸光瀲灩如秋水。

阮箋雲一時怔住,張了張口,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來人便又笑了一聲,喚她道:“夫人。”

他離她太近,身形又高大,此時維持著略微躬腰的姿勢,竟險些將柔柔籠罩她一整晚的燭光儘數熄滅。

阮箋雲避無可避,凡目之所及,完全被他整個人占據。

夜已深,門外不知何時重歸闃寂,一眾丫鬟仆婦們似是都被打發掉了。

儘力壓下胸腔中蓬勃的震顫,她斂眉,跟著叫了一句:“殿下。”

從未發過這兩個音的唇舌,隨著她齒關輕觸,也跟著顫動了一下。

阮箋雲此時才看清那人手中執著的東西。

原來挑開自己蓋頭的,不是金首木杵的如意秤,而是一杆桃花枝。

枝身清瘦,上立著骨朵兩三,粉中帶青。

她望著那杆桃花枝,莫名想起了有關來人的一則傳聞。

京中有關裴則毓的傳聞眾多,但其中尤為人津津樂道的,乃是那人“桃花仙君”的笑稱。

原是一年宮中清明饋宴,裴則毓不勝酒力,便提前離席。

筵席散儘後,眾人尋了半晌,才在後山發現了他。

據說裴則毓被人發現時,正醉眠於桃花樹下。

落花竟也似有靈,不忍玷汙了他皦玉色的衣袍,故紛紛委地於他身側,唯獨鬢邊落了一朵,粉萼雪蕊,迎風而顫。

然而待裴則毓睜開眼,在場眾人無不愕然。

那樣濯如春柳的一張臉,竟叫漫山桃花霎時為之失色。

第二日,後山桃花便謝了一地。

此事不失為一則美談,時人隻道九皇子仙人風貌,不想竟有古時“羞花”之姿,連灼灼桃花都自慚形穢。

自那以後,“桃花仙君”的名號便漸漸傳開了名。

“可久等了?”那雙手骨節分明,修長如玉,便是尋常斟酒的動作也讓他做得十足優雅,顯出一種從容的矜貴。

思緒回轉,阮箋雲搖頭,默默瞧著他的動作,直到其中一具杯盞遞到眼前。

她明白這是要喝合巹酒了,於是微微傾身,繞過他線條勁瘦的手臂,交疊著將酒一飲而儘。

他小臂堅硬,重疊處似有熱意,隔著層層喜服燒到她臂上。

比起從前在鄉下偷喝的外祖父釀的酒,這酒更辣、更綿長,順著舌喉滑下,直直落進腸腹。

喝完酒,兩人一時都沒了言語。

想起出嫁前,老嬤嬤叮囑的流程。阮箋雲垂下眼,思慮著是否要主動開口。

幸好那人先動了。

“那接下來……”

孰料一道聲音打斷了室內旖旎的氣氛。

“殿下,屬下有事稟報。”

阮箋雲循聲望向門口,隻見珠簾後影影綽綽,隱約辨出一道單膝跪下的身影。

裴則毓淡淡道:“不論何事,都明日再議。”

“殿下,”下屬聲音懇切,“十萬火急。”

那人不為所動:“退下。”

“殿下!”

裴則毓蹙眉,一言不發。

阮箋雲福至心靈,開口道:“殿下去吧。”

見他望向自己,便又笑了笑:“我不要緊的,殿下放心去便是。”

她縱使再不通禮節,也知道身為皇家婦,識大體是第一要務。

“我很快回來,”裴則毓終於鬆口,傾身過來握了握她的手,一股淺淡桃花香隨之浮來,“委屈夫人了。”

阮箋雲笑著搖了搖頭,目送他身影消失在門外。

……

室內重歸寂靜,仿佛方才裴則毓的出現,隻是她等得太久,做的一場夢。

掌心相觸的感覺仍然曆曆在目,阮箋雲垂眸,望向自己被裴則毓握過的這隻手。

溫熱的,指骨堅硬的,像是一柄暖潤的玉如意。

許是因著下午吃了兩塊海棠酥的緣故,她到現在也並不覺得餓,便沒有叫青靄進來伺候,自己動手,小心翼翼摘下鳳冠,又卸掉了滿頭珠釵。

臨要淨麵前,卻對著銅鏡怔了一下。

臉怎得這樣紅?

阮箋雲不作他想,隻當是脂粉的緣故,叫青靄端水來洗漱。

待青靄侍奉完出去後,她換上寢衣,想了想,還是挪到了裡側的位置上。

按理說應當是妻子睡在外側,夜裡方便照顧丈夫起居。

但她怕裴則毓回來時不方便進去,因此就宿在了裡側。

深夜寂寂,燭光熏然,偶爾傳來一兩聲燈花細微的爆裂音。

阮箋雲靠著軟枕,不時翻過一頁書,靜靜候著裴則毓回來。

夜黑風高,冷月如鉤。

書房裡,裴則毓低頭翻閱著手中的信件,時良垂首站在一旁侯著。

“嗬。”

一聲輕笑傳來,時良反射性地抬頭看去。

隻見裴則毓隨手將信件扔回案上,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有些冰冷的笑:“老狐狸。”

這樁嫁女兒的買賣,阮玄著實算得精明。

時良聞得他嗤聲,眉頭一跳,知他此刻心情不佳,目光便不自覺落在桌角那副錦帕上。

方才主子出了房門,便用那帕子仔仔細細拭過右手,慢條斯理,一遍又一遍,似是要極力抹去什麼臟東西一般。

至於所謂十萬火急的“要事”——

更不過是不想與那位圓房的幌子罷了。

思及此,便開口道:“主子,皇妃她……”

觸及到裴則毓沉沉的目光,渾身頓時一個激靈,當即改口道,“阮氏!”

“屬下打聽過了,那阮氏自出生起便一直被寄養在洛老太傅膝下,三日前是第一次進京。”

裴則毓聞言挑了挑眉。

原以為阮玄會隨便認個義女來打發自己,沒想到這老狐狸比他想象的有誠意,竟還真舍得把親生骨肉送過來。

不過……

一時不自覺回想起方才在婚房見到的所謂的“妻子”。

那樣沉靜的性子,的確不像相府裡養出來的。

“這倒奇了。”他勾勾唇角,指骨不緊不慢地叩著案幾,“當年洛老太傅因著女兒的死,和阮玄在京城鬨得沸沸揚揚,兩人一時形同水火,不共戴天。”

“怎麼如今卻鬆了口,願意放這個唯一的外孫女回到她父親的身邊了?”

“屬下不知,”時良搖了搖頭,“據說是洛老太傅收到京城寄來的一封信後,就做出了這個決定。但安插在府裡的眼線說,他屏退了所有人,將自己鎖在書房裡,信件也是閱後即焚。”

“這麼秘密?”

裴則毓懶笑一聲,向後仰靠在椅背上,似有些興意闌珊。

他揮揮手,隻簡短地扔下一個字:“查。”

時良領命,識趣地退下,一並將房門小心掩上。

偌大的書房霎時隻剩下一人。

裴則毓靜靜坐在原地,半邊身子被燭火映得通明,另半邊卻隱在黑暗裡,長睫微闔,神色無悲無喜,晦暗不明。

許久,才緩緩起身,踱步至窗前,抬首望向漆黑的夜空。

皎月孤懸,光華如水如銀,流瀉千裡。

他久久立在窗前,背景頎長孤寂,宛若一尊靜屹的雕塑。

此月依舊,斯人卻早已身埋泉下,魂滅骨銷。

雞鳴一聲。

阮箋雲夢中驚醒,下意識摸了摸身側。

——觸手一片冰涼。

她清醒過來,一眼看到旁邊的被褥依舊疊得整齊,與記憶裡的彆無二致。

看來裴則毓昨晚沒回來。

阮箋雲緩緩吐出口濁氣,說不上心頭是失落還是慶幸。

她看了看天色,隨即揚聲喚道:“青靄。”

青靄聞聲進來:“姑娘…夫人怎醒得這樣早?”

阮箋雲“嗯”了一聲:“今日要進宮拜見,早些起來梳妝吧。”

青靄便伺候她洗漱。

她昨夜就睡在隔壁廂房,自然也知道裴則毓走後便沒再回來。一時心緒難言,但見阮箋雲麵色平靜,便又生生將話咽進了肚子裡。

挽髻時,瞧見銅鏡裡映出阮箋雲眼下的青黑,頓時心疼不已:“夫人昨夜睡得不好嗎?”

“不,”阮箋雲搖頭,回想起昨晚的夢,神色柔軟起來,“我夢到外祖父了。”

“青靄……”

她聲音極輕,仿若呢喃:“我想外祖父了。”

不知自己離開後,他老人家身體可還好?

青靄安慰道:“等回來後,您給老爺寫封信,那邊應當很快就收到了。”

阮箋雲聞言笑意更深:“隻希望我的信可千萬彆被書塾那群小子偷拆了去,不然他們該笑話我想家了。”

“哪能呢,”青靄跟著抿嘴笑,“他們要敢,陸公子肯定不會放過他們的。”

阮箋雲聞言眉間微蹙,剛要說話,卻聽一道溫文如玉的聲音傳了進來:“夫人在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