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請留步。”溫顏腳步頓住。
魚上鉤了。
如果沈鬆清真的和季子平關係非同一般的話,他就應當知道,這是他能為季子平做的唯一一件事。
現在殿試即將開始,科舉正是受到最大關注的時候,有季子平的母親鳴冤在前,事實水落石出的話,樓易肯定是逃不了,但樓聞還有活命的機會。
如果在天平的一端再加上一些砝碼,比如殘殺百姓,足以讓樓聞進刑部大牢。
但如果沈鬆清沒有抓住這次機會,樓易可以憑借自己在官場的人脈,在殿試之後,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三鼎甲上時,樓易可以悄無聲息的擺平此事。
在所有人都在為三鼎甲慶賀之時,季子平的枯骨隻能在某個地方、在某個時間融入地底,連帶著樓易的罪惡,一同藏進黑暗裡。
溫顏轉過身,漏出在月白色的大氅下張揚的紅色衣裙,和高高掛在店鋪上的紅色燈籠一樣耀眼奪目。
沈鬆清出神的看著溫顏,眼前的路在溫顏身後分裂成兩條。
一條繁花似錦、康莊大道,沈鬆清不必理會季子平的死,他隻需要默然旁觀。在將來為官之後的某一天,提起這件事,天下所有人都會誇讚他不忘昔日同窗,然後一路官運亨通。
另外一條,賭上自己未來的前途,賭上十幾年的寒窗苦讀,去向世間尋一個真理,去給所有的讀書人,一個真正公平的、充滿真理的神聖殿堂。
沈鬆清想:不必猶豫,就選那一條了。
還記得某個午後,季子平屈腿倚在窗邊,那是自己和季子平的第二次見麵,季子平一眼就認出了自己,遙遙舉著酒杯說:“沈兄,可否上來一敘?”
沈鬆清沿著台階走上去,隻聽見季子平疏狂的朗誦著張載的詩,“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季子平念到激動處,豪邁地站起來,杯中的酒傾瀉而下,最終定格在季子平肆意又真切的笑容上。
溫顏曾經在李天寧的府邸裡見過季子平,當時溫顏和李天寧的關係遠沒有今日來的勢如水火。
溫顏當時去見李天寧的時候,他的府邸中有許多寒門弟子,其他人大多知道來見李天寧的人非富即貴,大多諛奉獻媚。
隻有季子平手裡拿著書,遠遠躲在角落。
溫顏臨走的時候,季子平曾站在台階上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當時是先帝在朝,先帝尚武,不重用文臣,輕儒重法,朝中百官大多如此。李天寧對著溫顏說,季子平將來定是一個為民為天下的好官。
“姑娘可否這件事詳細說與在下聽呢?”沈鬆清問道。
溫顏從回憶裡反應過來,輕笑道:“當然可以。”
溫顏和沈鬆清隨便找了一家賣茶水的攤子,溫顏將自己一早想好的說法遞出去。
“我們家在長安租了鋪子賣些小玩意,阿兄去了戰場,阿姊從旁協助父親。五日前,阿姊遇見了樓聞,樓聞見阿姊美貌,重金想納阿姊為妾。”
“爹當時沒有同意,長安城裡的普通女子,嫁與高門為妾,最終都逃不過被蹉跎至死的命運。樓聞眼見明麵不行,直接強搶,我爹被打成重傷,家裡的鋪子也被他派人給毀了。”
“我去府衙報官,府衙眼見被狀告的一方是樓聞,直接將我趕出去。我求告無門,今日偶然遇見樓聞,恍惚間提及此事,公子若願相助,我必感激不儘。願舉全家之財,以報公子大恩。”
沈鬆清聽完後,默默良久,看著溫顏微紅的眼眶,不知從何安慰,最後隻說道:“在下願傾儘全力相幫。”
溫顏抿著唇,展露出笑顏,忽的瞥見陶瓷碗邊緣反射出隻有刀劍的冷光。
溫顏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借著褪色的碗邊緣和清澈的茶水,依稀見能看見藏在各處手拿刀劍的黑衣人。
柳疏桐啊柳疏桐,你的耐心又告罄了,又按捺不住了嗎?
溫顏從桌下抓住沈鬆清的手腕,和滿眼驚慌無措的沈鬆清對視一眼,沈鬆清匆忙就想要抽開手,溫顏湊到沈鬆清跟前小聲道:“跑。”
溫顏拽起沈鬆清踉蹌逃跑的間隙,那群黑衣人也知道他們被發現了,直接舉著劍不顧周圍影響,衝著溫顏的方向追過來。
周圍的百姓被嚇的驚慌失措,手裡沒拿穩的碗更是碎了一地,人群慌亂的跑開。
其中夾雜著小孩的哭喊,一時間熱鬨的上巳節,變成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夜晚。
溫顏拉著沈鬆清跑的時候,抽空往後看了一眼,柳疏桐的人果然不會動百姓,他們的目標隻有自己。
溫顏放下心,拉著沈鬆清往沒有人的地方跑,兩人到一個寂靜無人巷子裡。
溫顏指著有近兩米高的窗,快速說道:“你舉著我上去,我上去後拉你上來。”
“不用。”沈鬆清短暫的回應,然後借著凹凸不平的牆壁,一腳蹬上去,一把抓住窗台邊緣,另一隻腿用力,瞬間整個人就蹲在窗口邊緣。
沈鬆清一手抓牢窗戶,對著下麵的溫顏伸出手:“抓緊。”
溫顏也沒客氣,借著沈鬆清向上的力道,學著剛才沈鬆清的動作,躍上窗口。
溫顏進到屋內後,關緊窗戶,拉著沈鬆清藏到門後。
“公子,下次還來哦——”
“哈哈哈哈,美人相邀,本公子一定前來。”
在沈鬆清漲紅的臉和催促的眼神下,溫顏比了個口型:“風月館。”
風月館是長安城內最大的尋花問柳的地方,此地人流量巨大,二樓包間裡的大多是富家的紈絝公子,此地躲藏,不容易被人發現。
沈鬆清想清楚這一層後,臉上的紅褪去,緩緩調整著呼吸。
溫顏順著門縫去看,那群死士果然已經跟上來了,不過他們也知道,這裡不是可以擅動的地方,專門去換了一身衣服,不顧一旁老鴇的推薦,直挺挺的往裡走,
溫顏回過頭去看沈鬆清狀況的時候,隻見沈鬆清的耳尖又變得通紅。
話說,剛才不是已經恢複正常了嗎?
溫顏剛想出聲問,順著沈鬆清的目光向下看去,隻看見了兩個相互緊緊握在一起的手。
溫顏瞬間放開拉著沈鬆清的手,在空中毫無意義的攥緊又鬆開,然後藏到身後。
看著沈鬆清一副想躲進地底的模樣,心裡不禁咕噥,這樣害羞的難道不該是自己嗎?
溫顏當然知道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低聲道:“我們得換個地方藏了,他們快搜到這裡了。”
沈鬆清點頭,溫顏在前麵領路。溫顏依稀記得上次和徐雲霆來這裡的時候,看見過風月館二樓有個人造的池子,非富非貴不開,平時鮮有人到那。
似乎就是這一條路。
溫顏和沈鬆清拉著手腕,在風月館裡顯得並不是特彆引人注意,溫顏一路低著頭,將沈鬆清往自己身邊拉:“離我近點,你離的太遠了,沒發現有人在看著我們嗎?”
沈鬆清終於不和溫顏離得有八尺遠,衣袖摩擦的時候,沈鬆清全身僵硬整個人同手同腳。
溫顏發現了沈鬆清的異樣,非常想捫心自問,這個人真的靠譜嗎?
“那個美人——摘下你的麵紗給本公子看看——”
一個手裡拿著酒杯,醉意熏天的人搖搖晃晃的走過來,伸手就要掀溫顏的麵紗,溫顏不留痕跡的往後一躲,本不欲管他,準備換條道走。
那人眼見溫顏不理自己,將手裡的酒杯摔在地上,指著溫顏說道:“你竟敢不理本公子!”
溫顏為數不多的耐心已經耗空,剛準備抬腳就踹,隻見沈鬆清上前兩步抓著那人的衣襟扔到一邊,那人撞上了旁邊的牆壁,身上的酒瞬間就醒了大半。
“滾。”沈鬆清嗬斥道。
那人隻來得及看了一眼溫顏的衣著,就知道溫顏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爬起來撒腿就跑。
溫顏拉著沈鬆清避開大部分人群,朝著那個池子走,沈鬆清緊緊挨著溫顏,低頭在溫顏耳邊問道:“我剛才是不是太引人注目,打擾了你的計劃?”
溫顏聞言頭也不回說道:“不會,你不動手也是我動手,我動手隻會更引人注目。”
沈鬆清嘴角輕輕向上一揚,在溫顏看過來的瞬間又變成平時溫和的模樣。
“就在前麵,直走。”溫顏小聲說道。
“你呢?”
溫顏看了即將形成包圍圈的死士,匆匆對著沈鬆清解釋:“我們左右兩側都有人跟上來,為了不引人注意,我們必須分開,我朝著另外一條路走。”
沈鬆清的“保重”還在嘴邊,溫顏已經混入人群看不見了,沈鬆清隻好按照溫顏的指示,去那個池子旁邊。
溫顏邊走邊解開月白色的大氅,將大氅朝著欄杆外扔下一樓,一樓的人一開始還朝著上麵罵罵咧咧,待有人看清大氅的成色後,一窩蜂的開始瘋搶。
溫顏此刻心痛的快要滴血,這個大氅衣領上的毛用的是白狐的毛,又用墨狐的狐皮再加上孔雀初生細羽撚入天蠶冰絲製成裡子,是溫顏最喜愛的衣物之一。
如果隻是自己一個人,哪用得著這麼麻煩,加了一個沈鬆清,今天算是出大價錢了。
趁著樓下哄搶,死士的注意力都被吸引,溫顏拐了個彎到了那個池子旁,卻並未見到有沈鬆清的身影。
溫顏剛打算找沈鬆清,手腕就被人抓住,連帶著眼睛也被一個寬厚的大手虛虛蒙住,整個人被拽進一旁的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