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畫卷上,春日桃花爛漫,落英繽紛。
一人肌膚勝雪,粉頰玉麵,雲鬢花顏,燦若朝霞,雲裳浮錦,櫻唇微翹,側倚在黝黑遒勁的桃木上小憩,帶著清甜笑意。
元寶眼皮一跳,慌忙垂首,不敢再看。
美則美矣,卻分明長了一張小世子的臉。
可細看卻並不一樣。
畫上人笑得比小世子甜,唇色更粉潤紅豔,雙頰緋紅,隱約透著些依賴。
小世子雖然清俊,可卻一眼就能讓人認出是男子,絕不會有如此情態。
那殿下為何要畫一個與小世子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
思及前幾日殿下性情起伏不定,時而樂極,時而陰沉,動不動遣人去探小世子的消息……
元寶簡直不堪深思。
蕭策安神色專注,蘸了金粉,又往畫上人鬢間添了一支纏絲金步搖,忽得重重擱筆。
“來了嗎?”
他說的是楊柳。
元寶回:“在路上了,剛進宮。”
蕭策安眸中閃過興味和期盼。
他昨夜做了個夢。
依舊是在除夕的山洞中,柴火劈啪,風雪肆虐。依舊是楊柳倚在他肩上,睡顏恬靜,細軟藕臂圈著他腰身,滿是依賴。
不同的是,他看到楊柳著女子裝束。
今日是初五,楊柳在家中剛休息幾天,宮中小公公忽然到了楊府,說是太子有事相請。
因著是新年,青茗幾人壓著楊柳換了喜慶的衣服,是一身銀紅金紋錦袍,佩玉束發。楊巍見了,還從府庫裡挑出一把寒光湛湛的寶劍,看起來青春挺拔,頗有幾分少年俠客的氣勢。
可惜入宮時,寶劍被侍衛收了去,要等出宮才還給楊柳。
一見東宮的小內侍,楊柳便問:“殿下喚我何事?”
小內侍搖頭:“您與奴才來就是了。”
卻是彎彎繞繞,到一間楊柳從未見過的大殿。
推開門,氤氳霧氣撲麵而來,溫熱潮濕。
立時便有幾位宮女上前,要楊柳寬衣去履,溫泉共浴。
楊柳錯愕:“共浴?和誰?”
宮女笑答:“自然是殿下了。一年中,要數今日這溫泉宮的湯泉效果最佳,殿下往日也曾邀過幾位大人共浴,但您還是奴婢見過最年輕的一個。”
原來不是單單請她的。
楊柳警惕放鬆了些,卻掙不脫宮女們,又恐傷到她們,攥著衣領往裡間逃去:“我去尋殿下!”
宮女快步追來,又要褪楊柳的衣衫:“小世子……”
蕭策安道:“都退下。”
楊柳如蒙大赦。方才掙脫中丟了鞋,如今穿著羅襪踩在凝了水汽的地磚上,襪底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蕭策安隻著中衣,已然入浴,視線落在楊柳身上,滑過一絲亮光,笑道:“下來吧。”
楊柳遲疑:“殿下,臣不習慣與人共浴,在外間等您可好?”
蕭策安眉梢微挑:“都是男人,你怕什麼?還穿著中衣呢,又不是坦誠相對,有什麼羞的?”
滿殿熱氣熏得楊柳肌膚白裡透紅,烏發也被水汽浸濕,泛著濕意。她繼續推辭:“真不行,您就饒了臣吧。”
蕭策安麵色陰沉下來,黑眸沉沉凝視楊柳,“是孤待你不夠禮遇?”
楊柳竟在那雙鳳眸裡看到了猜疑與沉思,心中惴惴不安,隻想立刻出宮,卻苦於無他應允,不敢放任他打量,隻好褪了外裳和羅襪坐在池邊。
蕭策安知強求不得,遂閉目養神,聽到楊柳冷得打了幾聲噴嚏,失笑道:“再不入水,你要染風寒。”
他眸光和煦,眼底卻藏著銳利,一錯不錯盯著楊柳看。
楊柳被他看得發毛,憶及昔日詢問宋太醫為何不偽裝喉結時,宋太醫回的那句話。
堵不如疏,藏不如露。
何況她束胸用的鮫紗遇水不濕不透,中衣用料也特殊,泡了水也不至於看出些什麼。
於是她彎腰在水中撩撥幾下。水溫微燙,還算能忍,慢吞吞下了水。
蕭策安收回目光,倚在池邊,嗓音悠遠,念了些新近在京城流傳甚廣的詩詞策論。
各個不可多得,風格迥異,可見主人才思敏捷,是個有才華的。
尤其其中一首,楊柳聽著極熟悉,不免聽得入了神。
蕭策安看他發愣,道:“這是柳氏第九子寫的,如何?”
楊柳訕訕:“甚好,甚好。”
可這行文與走筆,分明像是她未被楊巍尋回前的同鄉賀清。
乃至其中一些字句,她與賀清交好時,賀清曾數次在她耳邊念過。
楊柳對這篇有興趣,蕭策安道:“這篇也就一般,比不上孤年少時作的。若你想看,自取便是。”
他揚揚手裡一片被透明琉璃夾在其中的宣紙,隔著朦朧霧氣,依稀可見其中清峻字跡:“怎麼,難不成還要孤親自給你送去?”
楊柳眉頭微蹙,猶豫再三,在蕭策安冷淡的注視下,沿著池邊一點點挪過去。
她還不會鳧水。這溫泉池極深,楊柳踩不到實處,隻撐著池邊才免於被水波衝走。
到他身邊,拿起幾篇來看,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蕭策安抬手,揉開楊柳眉心,看著楊柳在熱氣中泛紅的臉頰脖頸,以及濕漉漉的眼眸,竟瞧出幾分可愛來,明知故問:“有問題?”
“這些文章十有八九出自臣的好友,可臣的好友並不是柳氏第九子。”
聽到好友,蕭策安眸色一暗,繼而解釋道:“京中茶樓酒館,乃至諸多文人雅士聚集之處,時常有富貴子弟出金買漂泊學子的詩篇文章,謀求聲名。”
啟元帝每打下一處,無論糧餉銀錢再吃緊,都會專門撥出一批金銀分往各縣學府,派信任而性情高潔傲岸的臣子網羅窮苦子弟,助他們念書。
十餘年下來,一些學子已經長成。或為報君恩,或為施抱負,陸陸續續往來京城,期望謀得一官半職。
然朝中衙署官職皆有定數,又有諸多恩蔭和豪族子弟,實在艱難。
楊柳不禁有些傷神,歎了口氣。
水溫漸漸上升,竟有些滾燙。
楊柳一直忍著,等蕭策安發話出去,不曾想他就在眼前寬衣解帶,去了上身中衣,隻留了中褲,還來問她:“你不熱?”
泉水蒸得楊柳的臉頰也變滾燙了,她道:“臣與人共浴時,向來不這樣的。”
蕭策安眯眼:“你還和彆人共浴過?”
“沒,”楊柳道,“就是……不習慣。”
蕭策安不語,忽而道:“你這樣,難不成日後娶了妻子,也不敢在人家麵前袒露?”
楊柳沒吭聲。
一隻手搭在楊柳肩膀上,楊柳立馬捉住,蹙眉看向蕭策安:“殿下,您這是……”
“孤來助你,大恩不必言謝。”
楊柳是瘋了才對他說謝!
她將肩上的手拂下去,冷聲道:“還請殿下謹言慎行。”
蕭策安臉色陰沉,心中一分猜測並三分玩樂變作七分惱怒,攬住楊柳腰肢往池心遊去。
初時楊柳在池邊借力,還能踢他一踢。離了池邊,失重感驟然傳來,起伏的水波和蕭策安裹挾著她往前漂。
偏偏水深而廣,無處依憑,掙紮間鼻腔被水淹沒,攀著蕭策安才呼吸到空氣。
蕭策安見楊柳難受,隱有悔意,又見他安定下來,不再撲騰,便帶著他要往池邊去。
不防這人突兀地咬上他肩頭,用力至深,已然見了血。
蕭策安頓住,眉目深蹙。
怎麼不動了?
楊柳抬頭,撞見一雙陰惻惻的眼。
蕭策安挑眉:“你不如換個地方咬。”
他點點自己的唇。
楊柳氣得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義憤填膺:“堂堂一國太子,私下裡居然如此亂來,簡直……”
蕭策安接上:“無恥?”
楊柳:“……”
他衣衫不整,楊柳擰他一下,掙脫了他自己就往池邊遊,費儘心力,眼看伸手要夠到了,又被他抓住腳踝拉回來。
萬幸聽了宋太醫的話,沒去做假喉結,否則這一通下來,喉結順著脖頸滑進水裡,楊柳想想都要掩麵了。
她皺眉:“做什麼?”
非禮勿視。
從他褪上身中衣開始,楊柳就沒正眼看過他。本來楊柳以為要和他打起來了,沒想到咬他一下,似乎把他咬痛了,他也不再提讓她褪衣的事。
但這不妨礙楊柳此刻惱他。
蕭策安微笑,故事重提:“助你一臂之力。”
楊柳怒極,深吸一口氣,看著他眉眼,語中帶幾分恨鐵不成鋼:“你是一國太子,竟然與臣子廝混,還妄圖……”
她氣息起伏不定,在他陰沉的注視下罵道:“你與男子過從甚密,可曾為你的子民考慮過?再者,堂堂太子,難道要屈居人下不成?”
蕭策安沉眉:“你再說一遍。”
楊柳本能感到危險,梗著脖子道:“就說!你屈居人下!你不要臉!你無恥之尤!”
她忽然被攥住肩膀,一股巨力拉著她往下沉。
楊柳在水中睜眼,止不住要去揉眼睛,要浮出水麵,卻被他壓著,被迫與他對視,不死心地張口:“屈居人下!甘居人下!”
她發不出聲音,嗆了幾口水,但口型一出,肩上的力道便加重幾分,痛得她皺眉。
他總不能要她死。
於是楊柳重複:“你甘願屈居人下,屈居人下!”
一分一秒都過得極艱難,對麵那雙黑沉的眼眸若水中鬼魄,盯得人發慌生亂。
楊柳胸腔裡的心跳聲愈發明顯,每一下跳動都極激烈也極艱難,視線開始模糊不清。
他真是瘋了,他難不成真要她死!
被帶著浮上水麵時,楊柳甚至抽不出力氣去推蕭策安,大口呼吸新鮮空氣。
蕭策安推開楊柳,冷聲道:“出去!”
楊柳恨恨道:“就出去!你真煩人!”
蕭策安壓著怒火,看他赤足從地磚上步過。行得那樣急,水又濕滑,摔了幾下又爬起來,忙不迭地往外跑,避他如洪水猛獸,畏懼又嫌惡。
這天下遲早是他的。
他說他甘願屈居人下?罵他無禮義廉恥?嫌惡他無恥?
嗬!
莫說他不愛男子,便是有朝一日他真有了與男子親近的心思,也多得是人來求他,也該是那人來求著他!
他也該在上麵!
蕭策安陰沉沉出去,吩咐元寶將晨間才成的畫收起來,壓到箱底吃灰去,再也不要拿出來礙眼。
真是荒唐,楊柳怎麼會以為他竟然對男子有興趣?宮中美人如雲,他見過的美人數不勝數,豈會對男子上心?
謬不可及,荒唐之至!
……
楊柳渾身濕透,隻著中衣出殿時,門前的內侍和宮女都是一驚。
她罕見地神色冷淡,不衫不履,要出宮去。
元寶笑眯眯攔了楊柳,請楊柳去換衣裳,“宮裡貴人多,衝撞了貴人,恐要誤事。”
楊柳方才也是氣極怒極,吹了冷風,後知後覺地感到恐懼,頷首隨他去。內侍宮女捧來新衣,便都被她趕出去。
四下無人,她換衣極快,臨走時瞧見案上的筆墨,又在硯方中兌了水磨墨,落筆如飛,迅速寫了一行字。
方才真是走了一步險棋。若非她穩住了,察覺蕭策安格外抗拒斷袖之言,成心刺他,今日如何脫身還未可知。
元寶守在蕭策安身旁,出殿換茶時,見遣去送楊柳的小內侍捧著字條,滿臉惶恐。
他斥了幾句,拉小內侍去側邊,左右四顧後問道:“何事?”
小內侍遞給他看,元寶神色突變。
短短一行字,字跡倒是恭謹端正,語意卻囂張直白,居然要辭去伴讀。
他不敢隱瞞,速速報與蕭策安,蕭策安冷哼:“留中不發。”
逼他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