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日(1 / 1)

臣不敢 愛吃小蛋糕 5397 字 12天前

庭州郡守聯合當地豪族馮氏,私吞賑災糧。

欽差劉大人的加急奏折傳至禦前,天子震怒,下令押解庭州郡守楊亷入京問罪,徹查馮氏。

這一查不得了。

馮氏侵吞的土地,竟然達到數千頃之多。

竟是比天下大定時分封給宗親、功臣的食邑還要多得多。

“馮氏家主立馬就帶著子弟向劉大人請罪,痛哭流涕,當場捐了萬兩黃金拿來賑災,還寫了個狗屁的請罪書——我爹說文采比我好,還揍了我一頓!”

身披金甲的英武少年繞在楊柳身邊,昂首驕傲地等楊柳問他。

楊柳順著他話頭問:“然後呢?”

他清清嗓子:“劉大人哪兒敢下決斷啊,推說要等陛下處置。庭州到京城這麼遠,八百裡加急也要三天。這三天裡,馮氏接濟難民,甚至主動給難民分地。大家私下裡都猜測,馮氏姿態放的低,又大放血,興許要逃過這一劫。”

但他眉眼間還壓著幾分雀躍,大掌拍上楊柳肩膀,牽連得楊柳晃了晃,嚇得他趕緊收手,“你怎麼這麼不禁碰?”

楊柳道:“是你太用力了。”

這少年是宗將軍的兒子,名喚“宗臨”,自幼習武,於文章上不太得手,武功上卻極有天分,一掌下來,楊柳肩關節都響了響。

當即離他遠了幾步。

宗臨卻沒說過癮,又湊近她,接著上麵說道:“結果呢?嗨喲,有個叫'何慎'的書生,竟然帶著烏當國使臣告到了劉大人那兒。這使臣,居然被馮氏虐待得遍體鱗傷,險些就死了呢——”

“這下是神仙來了都救不了馮氏咯。”宗臨一張臉興奮得通紅,轉頭瞥見楊柳臉上神色沒一分變化,被潑了一盆冷水,“下次不給你講了,都不附和我。”

楊柳道:“嗯。”

宗臨氣得牙癢癢,卻忽然噤聲。

迎麵一位美須髯的中年官員走來,正是何慎。

楊柳和宗臨衝他行禮,得他幾句場麵話,便錯身走開。

望不見何大人的身影,宗臨緊繃的肌肉總算放鬆下來,“每次我爹看了何大人的錦繡文章都要對我發火,我光是聽著何大人的名字都怕了。話說——這何大人臉怎麼這麼紅,還老是看我們?難道我們生得這麼俊?”

楊柳笑:“我肯定俊,你就不知道了。”

宗臨被她嗆了一下,指著她想反駁,看到她那張臉,也做不到睜眼說瞎話,拋下一句“我也俊”,氣呼呼去了習武場。

楊柳則回藏書室看書。

但到了午時之後,蕭策安和臣下會話,會讓楊柳旁聽。

今日不巧,何慎何大人也在。

楊柳這些天被他欲言又止的看了許多次,忍不住問:“大人,您有話交代小臣嗎?”

何大人憋了許久,拉過她低聲道:“小公子,我搶了你的功勞,實在是對不住你。”

解救烏當國使臣的人,不是他何慎,正是眼前這個半大少年呐!他一大把年紀,怎敢冒領如此大的功勞?

來京城之後他就一直向殿下打探,殿下卻道此人不欲聲張,讓他安心便是。他愈發憧憬此人不慕權勢的高義,也愈發羞愧,纏著殿下問了好多天,這才知道,他心心念念許久的高人竟是個還未弱冠的美少年。

他禁不住感慨道:“真是雛鳳清聲啊!”

楊柳道:“大人您這就折煞小臣了。您關於突厥受寒南下的論斷,對殿下有莫大的用處。除此外,大人您先前的事跡,小臣隨侍殿下左右,也是聽說過的,實在佩服。隻可惜殿下與小臣無法舉薦大人,叫大人埋沒多時。”

“區區小功,能換得大人入仕,已經是極好的了,大人不必掛懷。您與小臣都在殿下身邊共事,輔佐好殿下,就是你我的任務。”

何慎紅了眼圈,抬袖擦擦眼角:“我何德何能,遇上殿下和小公子。”

……

楊柳放下書冊,準備下值。小太監卻過來,請她去東宮暖閣。

地龍燒得火熱,楊柳進來就冒了汗。蕭策安手持書卷,聽到她進來的動靜,略抬了抬眉頭:“後天便是小年,且放你幾天假,元月十六再來上值。但須記,在家中也不可疏忽了功課。”

楊柳應是。

蕭策安一連交代幾件事,零零總總,大多是叮囑楊柳莫要怠懶。楊柳恭恭敬敬地應了。

他卻抬頭皺眉:“話怎麼這樣少?”

楊柳便道:“您考臣的功課,臣的話就多了。”

同人談話太費心神,楊柳向來能少說就少說。若是避不開,又與大事相關,楊柳便多下些心思,哄人也能哄得不錯。跟在蕭策安身邊久了,溜須拍馬的話楊柳也聽了不少,能學個十成十。

當然,存心氣人時,也是一把好手。

蕭策安便笑:“行了。聽說何大人送了你一本書,叫什麼?”

“《暗夷待訪錄》。不知作者,但書中奇思妙想甚多,細細思量,又言之有物,是本不可多得的好書。”

說起感興趣的,楊柳露出個笑,伸手將窗推開散熱,“倒是要謝謝何大人。”

“不謝孤?”蕭策安收回視線,繼續看釋本。

輕緩的腳步聲接近,楊柳跪坐在書案旁,遞上濕過熱水的帕子,折疊好送近蕭策安:“當然要感謝殿下您提拔了何大人。您擦一擦,冬日不能留汗水,會染風寒的。暖閣這樣熱,您何不吩咐小公公們減些炭火?”

她開了窗,冷風吹進來,帶走幾分燥熱,暖閣的溫度也逐漸宜人起來。

蕭策安放下釋本,仰躺進椅彎,閉眼道:“你來擦。”

小太監元寶見此,長長送了一口氣,感激地看向楊柳。

殿下對旁人從來都不假辭色,唯獨從庭州回來後,對楊小世子耐心些,也聽小世子的勸。

楊柳捏著帕子擦蕭策安額頭的汗,這才發現他眉頭微微擰著。帕子還帶著熱意,正舒適的溫度,輕輕揉開他眉頭,竟在他眼下擦去一片脂粉,現出眼底的青黑。

蕭策安膚色白,脂粉敷上去也瞧不出,但眼底的青黑卻極明顯,竟是一夜未眠嗎?可如今已近下值,如此算來,他豈不是從昨天清晨時睜眼到現在都沒有休息?

楊柳這般想著,手下不小心壓得重了些,蕭策安輕斥道:“輕些。”嗓音裡已然含了些困乏的倦意。

她擦過汗,叫上元寶出了暖閣:“等會兒你把窗子關上,地龍也不要燒得這麼旺,讓殿下好好睡一會兒。再拿條錦被給殿下蓋上,備些清淡的膳食。”

元寶感激不已:“多謝小世子了。殿下近日忙,一夜未闔眼,如今終於是睡了會兒,謝天謝地。”

楊柳沒問在忙什麼,隻回身道:“備些冷水,算著時間,兩刻鐘後叫殿下起身。”

殿下好不容易才睡著,元寶不太情願,但依舊應道:“是。”

楊柳點他:“此事定要記住,不可疏忽。殿下廢寢忘食也要忙的,絕非小事。能小憩,卻不可以睡過去。若是誤了大事,我性命無憂,你們卻不見得。”

元寶頭皮一緊,暗道自己糊塗,低聲罵自己自作聰明,連連道謝,交代小太監們照做,自己恭敬地送楊柳出宮。

楊柳拒了,“你護好殿下才是要緊的,不必送我。”

少年踩著地磚,身形纖瘦高挑,風吹得衣衫晃了晃,人卻筆挺。雖然容色好,看著卻是清清爽爽的,隻讓人疑心疏於鍛煉,略有些病弱。

小太監望著楊柳離去的背影,“小世子平日裡怯懦,可碰上咱們殿下的事,卻比誰都上心細致。這些天大家都看在眼裡,實在是沒見過比小世子更忠心的了!”

元寶笑罵:“仔細你的皮,殿下與世子,又豈是你能說的?”斥退了小太監。

可元寶心裡卻是讚同他的。怨不得殿下獨獨對小世子多一份寬待,實在是小世子對殿下太過於忠誠上心。

凡是殿下有關的,不論是人還是事,小世子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楊柳今日出宮格外不順。

已是年前最後一天當值,被蕭策安叫過去還能理解,但齊王殿下也來堵她,她就有些不耐了。

偏偏齊王不自知,笑著邀請她明日去他府上吃酒。

楊柳道:“實在不巧,臣明日要給我們家殿下送書,抽不開身。”

齊王臉色冷了冷。他早就打聽過,蕭策安預備明日起就給楊柳放假,“你是不想來,還是不能來?”

楊柳真誠敷衍:“特彆想,但是不能,太可惜了。”

齊王憤而離去。

擦肩而過時,楊柳甚至聽到他身邊的小太監罵她不識好歹,蠢笨如豬。

她也不理會,慢悠悠地順著宮道出宮。到了家中,又等了許久,直到天色漆黑,楊巍才滿身酒氣地從宮中回來。

他揉揉眉心,低聲道:“我準備了些書,都是難得的孤本,你明日給太子殿下帶去。”

楊柳挑眉。

楊巍歎氣:“齊王殿下今日到陛下麵前告你的狀了。”

“陛下斥責您了?”

隻是念叨了他幾句,讓他對楊柳上心些,多請些大儒糾糾楊柳的性子。楊巍左耳進右耳出,吩咐手下人照做,卻不願在楊柳麵前說這些,隻道:“你與太子殿下走得近,這點沒錯。齊王殿下卻是萬萬不可深交的。隻是你明天送書,須得比平日裡多些謹慎,更不能在東宮多待,要儘快出來。”

楊柳好奇:“這是怎麼了?”

楊巍便道:“明天是先皇後祭日。”

……

先皇後出自名門望族沈氏,曾也是無比顯赫的門第,族裡英才俊傑無數。

前朝崩潰後,各地藩王紛紛稱帝,大雍便是在那時建立的。因著與啟元帝結了姻親,沈氏子弟個個都投入啟元帝麾下。

十年中原逐鹿,群雄並起,聲名赫赫的大族沈氏,到了最後,已經是錢糧用儘、子弟凋零。昔日頂級的名門望族,如今隻剩下蕭策安的舅父沈丞相和表兄沈伯安兩個出眾人物,門庭已顯敗落。

大雍一統天下時,故皇後尚在人世。

六年前,故皇後與太子宮中對談,忽然毒發,七竅出血,血流全身而亡。

天子震怒,徹查椒房殿,打殺宮人無數,終於逼問出一個驚人的消息——故皇後食欲不振,隻用了太子送來的食水。

父子二人大吵一架。啟元帝斥太子毒於猛虎,太子諷刺啟元帝忠奸不分、多疑近匱、冷血無情。

天家的爭端,又牽連故皇後性命,眾臣都被斥退,之後的事情,便是楊巍這等近臣,也一概不知了。

隻從那以後,往日裡最和睦的父子兩人關係破裂,太子漸漸不得寵,後出的齊王殿下因啟元帝的寵愛,聲勢漸起。

楊柳也沒想到,自己隨口推脫的送書,竟成了個苦差事。

為避免撞上蕭策安祭拜故皇後,她特意早早起身,趕在開宮門的前兩刻鐘守在門外。

但這般等到諸公下朝,仍舊不見蕭策安,派人向門口的禁衛打探,這才知道蕭策安竟是昨夜就出宮了。

她不禁一陣沮喪,遣青茗去問他的去向。

齊王路過,陰冷一笑:“怎麼,你給皇兄送書,都不知道皇兄去哪兒了嗎?”

看他嘚瑟,楊柳問自己關心的問題:“殿下,那您知道我家殿下現在何處嗎?這書不能耽擱,小臣得儘快送去。”

齊王哼了一聲,昂首闊步要上馬車,忽然又回頭,眼裡有幾分惡劣:“告訴你也無妨,皇兄在沈家呢。”

楊柳道謝:“多謝殿下,改日小臣必定備上厚禮。殿下慢走。”

小廝迎他上了馬車,他卻一頓,對車夫道:“調頭,去沈府。這大好的日子,怎麼能讓皇兄一個人過?”

倒是不知道,皇兄的小伴讀見了他冷酷的一麵,還會不會這樣死心塌地地跟著他?

齊王攥著茶盞的手收緊,眸光沉冷下來。

父皇總是這樣,口口聲聲寵他愛他,卻什麼好的都緊著皇兄。

太子之位、兵權、政權、幕僚……從沒有見過哪朝哪代還在位的皇帝給太子這樣大的權力,不怕人逼宮了不成?

就連伴讀,都是挑家世卓著、能力出挑的。沈伯安、宗臨……文武皆有。曾經嗤之以鼻的楊柳,如今看來,卻是高門子弟裡最忠心的一個。

先前父皇情濃時,偶爾還向母妃吐露過對楊家的不滿。可自從楊柳對皇兄愈發忠心,父皇竟然又開始信重鎮國公楊巍,存了什麼樣的心思,旁人不知,他做兒子的卻最清楚。

因為楊家的兵權最終要為皇兄所用,父皇就連忌憚都少了嗎?可他薛家也為父皇所用,怎不見父皇對薛家有這麼大的偏待?

他在馬車裡大笑起來。守在車廂外的小廝禁不住顫抖,低聲囑咐車夫走人少的街道,莫要讓旁人聽到車中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