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人敵(1 / 1)

臣不敢 愛吃小蛋糕 6411 字 3個月前

翌日,軍中晨號吹響時,蕭策安從楊柳的營帳旁經過。

周圍幾乎都已經點亮,隻有楊柳的營帳還一片黑漆漆的。

東正快步過去,揚聲道:“小世子,醒了嗎?”

楊柳應了一聲,出來得很快,兩人皆是一驚。

她依舊著昨日的衣衫,隻是神色極憔悴,眼底有青黑之色,眼球中布滿血絲。

蕭策安皺眉:“一夜沒睡?”

楊柳含糊道:“睡不著,老毛病了,不打緊,多謝殿下關心。”

蕭策安不由分說叫來軍醫,楊柳也就跟著。

楊巍準備得足,不怕被這軍醫看出些什麼。

軍醫手搭在楊柳腕上,眉心越皺越緊,“公子心血不足,脾氣虛弱,隻是公子年齡尚小,怎會如此嚴重?”

蕭策安道:“他還經常失眠。”

軍醫凝重頷首:“是了,憂思過重以致輾轉難眠,但這位公子……”

他語氣有些耐人尋味:“怎麼驚懼難安?”

這是老軍醫真實想法。

殿下身邊的小公子,雖不知身份,但觀竇將軍和殿下的重視程度,定然來曆不凡。按說富貴人家的小公子,哪裡有這麼多驚懼與憂思?

楊柳靜靜坐著,隻是垂首不語,蕭策安問:“可有緩解之法?”

軍醫寫下方子,又好生交代一番,欲言又止,最後隻剩一句:“忌大喜大怒,不要過於憂慮。”

營帳內很快安靜下來,楊柳揀起那張方子,隻覺得與以往大同小異。

蕭策安卻又挑了簾,高大的身軀打下一片陰影,神色間有幾分凝重,看著她幾次想說些什麼,又打住了。

楊柳笑笑,“殿下,不必擔憂。”

即便憔悴,楊柳笑起來依舊好看,彆有神韻,清清爽爽,像一縷春風吹過平靜澄澈的湖麵。

但水下的暗流洶湧,不足為外人道也。

他闊步走來,在楊柳身旁坐下,楊柳渾身僵硬,聽到他低沉的嗓音:“昨日是孤考慮不周。”

楊柳沉默一瞬,最終道:“殿下,臣生性如此,不堪大用,恐要辜負您的期望。”

蕭策安卻不應,兩手搭在膝蓋上,“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以孤的眼光,你倒也不必如此自輕。”

被人高看是一種令人愉快的體驗。

楊柳牽唇笑笑:“但臣胸無大誌。您也看到了,臣性情如此,自顧不暇,哪裡有心神再做其他的事?生平所願,不過是粗食淡飯過上最平靜的生活。想必醫者也與您講過,臣人壽不長……”

一隻寒涼的手指貼在唇上,楊柳一愣,對上他含著幾分怒意的眼眸,悸悸閉口,偏過頭低聲道:“生已如此,何必憂懼?能過一日是一日。”

蕭策安閉眼,壓下緊促的呼吸,大步離去。

楊柳望著他背影,意興闌珊。

不多時,南潯進了來,笑眯眯道:“小世子,殿下讓屬下陪您出去轉轉。”

楊柳應了,隨他踏著朝暉出軍營,進了城。

晨間冷肅,她走在長街上,呼出的鼻息瞬間化作白霧。兩側的枝條上,也凍結了純粹的冰晶,宛如瓊枝玉條。

庭州毗鄰大雍邊境,與突厥和眾多小國接壤,來往商人不在少數。本次受了災,但聽攤販言語,似乎京中的太子殿下又從自己的食邑中撥了糧綿過來,大體上能過個好年。

炊煙嫋嫋,香氣四溢。做朝食的百姓臉上帶著止不住的笑,高高低低地吆喝著,招呼來往行人用些湯湯水水。

楊柳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不止是自己會坐立難安,還因為那些紛繁的思緒。

她能記得目光所至下每一個人的喜怒哀樂,會在夜間輾轉難眠。但不去看,不去聽,自然就不會再去想。

楊柳垂首,準備快步穿過。

路邊支攤的一位娘子卻叫住她:“小郎君,來吃些吧?”

楊柳沒用早膳,昨夜也未曾進食,早已經餓了。南潯陪她過來,道是有事,要她在長街上等他。

於是楊柳便坐在粗陋的板凳上,望著頭頂搭起的棚子發呆,直到冒著熱氣的湯被端到她麵前。

許是久未進食,楊柳吃起來竟出奇的香,比在東宮用的還好吃。正小口喝湯,湯餅娘子驚呼一聲:“小郎君,餅還沒下呢!”

楊柳漲紅了臉。

湯餅娘子一笑,將細碎的餅絲灑進她碗裡:“我本是留著自己吃的,路上瞧見你,多俊的孩子,穿這麼薄,不用些熱的怎麼行?”

楊柳小聲道謝。她有心和湯餅娘子寒暄幾句,卻發現腦袋裡空空如也,無奈閉嘴。

幸而湯餅娘子健談,此刻又是天色初亮,她的生意還沒來,也有時間與楊柳講話:“你家在哪兒?”

“陳桂巷。”

湯餅娘子哦喲一聲,“那很遠啊。”

她又疑心這小郎君是不是同家裡人吵架了。從陳桂巷到這裡,要走上將近兩刻鐘,尤其天寒路滑,小郎君又衣衫單薄、眼底青黑,料想吹了不少冷風。

這般想著,湯餅娘子又從鍋裡舀出一大勺濃香的雞湯,鮮香滾燙,還帶著金黃的浮油,嗓音溫柔,“多吃些。”

楊柳已經吃得有些撐了,但湯餅娘子熱情,她也不好意思叫停,埋頭繼續鏖戰。湯餅的熱氣鑽進胃裡,流過四肢百骸,楊柳沉浸在血色中一夜而變得麻木的心緒,都跟著活絡起來。

湯餅娘子看著她用,不禁思索自己這小攤真有這麼好吃?楊柳吃得香噴噴,過路行人瞥見,不由也想來嘗一嘗。

今日生意格外火爆。

湯餅娘子忙得腳不沾地,待招呼完了客人,一轉頭,卻瞧見那俊秀的小郎君羞赧地立在不遠處,對上她的目光,忙趕了過來。

“我……還沒付錢。”

先前沒問湯餅娘子要付多少,後來吃完了,食客擠了滿棚,娘子在忙,楊柳找不到空去問。又恐坐在那兒擋了她的生意,可算等了好一會兒。

湯餅娘子笑:“不收錢,你早些回家就好。數九寒冬的,你一個小郎君出來,家裡人要著急。”

何況一個和家人拌了嘴早早出門的小郎君,能帶多少錢?倒不如他留著,路上買幾塊糖甜甜嘴。

“不行。”楊柳從荷包裡數銅錢,一顆一顆地擺在桌上,整整齊齊。

忽然,她鼻尖一涼,溫涼的雪水沿著挺鼻滑下,呆愣愣道:“怎麼又下雪了?”

湯餅娘子笑笑:“不礙事。”

雪漸大,街上不一會兒便白茫茫的。兩人在棚下躲雪,湯餅娘子問:“我看你通身氣派,是個讀書人?”

楊柳道:“隻是念了幾本書,其實什麼也不懂,更算不上讀書人。”

湯餅娘子不讚同:“念好了書,就能做官,多大的威風,小郎君你卻不喜歡?”

楊柳話在舌尖打了幾個轉,瞥見湯餅娘子手上的凍瘡,又說不出什麼,隻道:“喜歡念書,但不能做官。”

誠如蕭策安所想,官場波詭雲湧,形形色色關係複雜,任何一個風浪撲過來都能將她打倒。

湯餅娘子嗤笑:“做了官,米糧炭火全然不愁,不必再早早起身,冒著風雪千辛萬苦掙這幾分辛苦錢。官老爺們可舒坦多了。”

楊柳沒出聲,但對這樣的生活卻並不反感。一如她從前在書院灑掃,早起晚睡,無牽無掛,不需要和數不到頭的心思各異的人接觸,隻要低頭灑掃乾淨,閒暇時還能聽兩句夫子的誦讀。

而不是如今,明知眼前是龍潭虎穴、周圍人心懷鬼胎,卻隻能作昏昏狀,裝出一副茫然無措的模樣。過得久了,她自個都覺得心裡有一塊空落落的,看什麼都索然無味。

夜裡熄了燭火,還要被宿疾折騰,閉眼便是滿目瘡痍。

湯餅娘子看出她興致缺缺,也繞過了這個話題:“其實現在也不錯,比亂世好。那個時候,官老爺都不一定能好好活著。但官家起來後,從北打到南,我們也就安定下來,起碼能活了。”

楊柳幼時在平原郡生活。平原郡是啟元帝與眾臣最先收攏的一片區域,自從楊柳記事起,除了征收略顯沉重的賦稅徭役,幾乎沒有天災人禍。

統一至今,不過十餘年。但因為遙遠,這段亂世對楊柳來說極其陌生。

湯餅娘子講自己在亂世中如何漂泊,楊柳聽得認真。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湯餅娘子端下鍋子,將灶挪來,和楊柳相對而坐,就著炭火餘燼取暖。

湯餅娘子說到動情處,眼角微微濕潤,接過楊柳遞來的帕子,隨意壓了壓眼角,“要是有一天再起了戰亂,兵匪大興,那真是想想就能嚇死個人——至少我是要嚇去半條命的。”

她神色悸悸,驚惶不安。

這般閒話著,雪勢轉小。

南潯從街角繞了過來,舉著一把油紙傘,楊柳也就告彆了湯餅娘子。

但楊柳心底卻有個呼之欲出的念頭,看不太分明。

南潯還摸出個手爐,拎著一個江湖大俠才戴的黑紗鬥笠給她罩上,美名其曰:“擋風。”

他又帶著她打轉。天寒地凍的,人都縮在家裡,城裡冷冷清清,實在是不好找熱鬨人多的地方。

但南潯堅持不懈,還真叫他找到一處。

一片戚戚哀哀的流民被馮氏的豪仆抽著往前走,兩旁簇擁了些百姓觀看。

楊柳還在角落裡看到好幾個眼熟的太子幕僚。他們很隱蔽,打探消息也不引人注目,甚至做了些麵貌上的細微改變,但楊柳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哎呀,這馮家十七公子,昨晚起夜,人沒啦!”

“那關這群人什麼事?”

“我家裡親戚在馮府做護院,據說呀,家主懷疑是最新收募的佃農鬨事。尤其裡麵有幾個蠻奴,在馮公子手下受了磋磨,曾經就衝撞過公子數次呢!”

這兒離馮府很遠,隻有幾個馮府的下人狐假虎威,神氣無比地驅策著不願走的佃農。佃農瑟瑟縮縮,各個瘦骨嶙峋,倒真被幾個油光滿麵的豪仆唬住了。

百姓的交談聲傳入楊柳耳中。楊柳壓壓鬥笠,眼角餘光中,南潯目不斜視,眉毛也不抬一下,似乎毫不意外。

她又去看百姓口中的“蠻奴”。

濃眉大眼,挺鼻深目,膚色與衣飾、頭發都與大雍迥異,應當是從毗鄰的邊境小國過來的,操著一口陌生的腔調。

——也不算陌生。

楊柳隨著蕭策安出行,這幾日也在這座彙集了異國行商的邊界都府轉過。夜間實在寂寞時,她就閉眼研究這些胡商,粗粗地學了幾句胡語。

那蠻奴在豪仆的鞭笞下幾欲斷氣,楊柳眉頭皺得死死的,側頭叮囑南潯去告馮氏仆從“濫用私刑,草菅人命”,卻在看清蠻奴抬頭那一瞬間口型的同時渾身僵住。

“去,找那幾位幕僚先生,務必救下他。”

楊柳語速飛快,神色嚴肅,顯出十二分的鄭重。南潯不敢耽擱,悄無聲息地尋了一位機敏的幕僚,亮出蕭策安的令牌。

幕僚先生借口要買仆從,被那豪仆漫天要價,坑了幾多金銀,終於帶著一群流民脫身。

那蠻奴則是添頭。

南潯見楊柳心急如焚,招出幾個潛藏作百姓的侍衛,“小世子莫急,屬下這就帶他回去醫治。”

“要最快。”楊柳低頭分辨蠻奴的口型。離得近,她偶爾甚至能聽清那斷斷續續的嗓音。

“烏當國”“國書”

楊柳確信,他一直重複的就是這兩個詞。烏當商人是庭陽城裡諸國客商中數量最為龐大的,楊柳研究了許多天他們的語言,縱使隻摸索到了皮毛,也絕不會弄錯這幾個字。

那麼此事便不可輕視。

未至竇將軍駐紮的軍營,楊柳遠遠就望見蕭策安騎著高頭大馬,帶著軍醫過來。

一陣兵荒馬亂,軍醫與兵士就近搭起營帳,救治蠻奴。

蕭策安屏退侍衛,鳳目望向楊柳:“何事?”

他一向認為楊柳內秀,心有靈竅,得了底下人遞上來的通報,見她大費周章扣下瀕死的蠻奴,二話不說帶了軍醫奔赴而至。

楊柳便將猜測一一道來:“殿下,臣私以為,這位或許是來自烏當國的使者。他帶了烏當王呈遞的國書,卻被馮氏扣住。”

蕭策安一手負在身後,俊逸的麵孔上不見憂慮,鋒銳的眼眸中飛快滑過一抹亮光,“你如何看?”

楊柳道:“馮氏欺壓鄉裡,兼並土地,無數農戶因馮氏而淪為流民,卻又不得不到馮氏做佃農,再重新遭受馮氏的欺壓。”

她頭垂得更低了些:“該削了。這次庭州雪患,馮氏至少占了四分之一的錯。”

有田地的農戶,哪個不是牟足了勁把自家糧缸填滿?農戶忙於貯存糧食應對饑荒,又要為來年播種留下種子,斷然不至於有如此可怕的受災死亡人數。

“殿下,臣看過您宮中的藏書,一年前馮氏占有的土地就達到了數千頃——這已經比整個庭陽城的占地規模還要大上許多,”蕭策安不回應,楊柳繼續解釋,“本朝按戶頭收稅,這些土地本該歸於數十萬戶農戶,如今卻全壓在馮氏一族名下,漏繳的稅額是一筆大數目。”

“且百姓沒有土地,居無定所,沒有固定的生計,不止沒有抗災能力,還容易作奸犯科,對朝廷極為不利。”

蕭策安頷首:“你從哪裡知道的這些?”

楊柳道:“您東宮的藏書裡就有。”

他一直不回應她,楊柳便以為他是要考自己,也就揀重要的說了。這些本就是東宮藏書,楊柳在東宮待了一個月,就知道了,沒道理蕭策安不清楚。

“不錯,”蕭策安微微露出一個笑,拇指指腹在食指上摩挲,愉悅地彎了彎眼睛,“你不怕人多的地方了?”

眼前的少年從外麵轉了一圈回來後,精氣神明顯好了不少。蕭策安原意是讓楊柳在人堆裡多待幾天,等熟悉了人群,也就不再畏懼,早做好了今日看到楊柳萎靡不振的準備。

但楊柳此刻卻很輕鬆:“怕,但有彆的事要做。”

蕭策安抬眉:“說來聽聽。”

楊柳眼眸亮晶晶:“臣也想學萬人敵。”

宋太醫說過,楊柳受宿疾所擾,長期心緒不寧,必然有礙壽數。

父親楊巍早早鋪好了楊柳的路,隻待楊柳加冠,就奏請啟元帝將楊柳派往偏遠小縣做個小官。

到時候天高皇帝遠,她帶些近衛和家產赴任,長長久久地待在那兒,舒服又安全。

但楊柳才十六,離加冠還有四年。

父親決意上交兵權,隻是苦於貴妃的母家薛氏苦苦相逼,啟元帝又生了疑心,不敢輕舉妄動。

楊柳想活得安穩平靜,大雍就不能生亂。

她目光落在蕭策安身上,對他微微笑了笑。

要想大雍不生亂,就要有明君賢臣。

啟元帝不信楊家,楊柳也不信啟元帝,但蕭策安顯然比狡詐深沉的啟元帝更可靠。

在楊家這棵大樹倒下之前,利用家中蔭庇舉薦些能人異士。

為大雍,也為楊柳自己。

曾經總愛垂首沉思的人乍然抬頭,眸中神采熠熠,如同蒙塵的明珠被吹散了層層塵土,展露出醉人的風華。

蕭策安喉間溢出醇厚的笑,黑沉的眼眸中是勢在必得:“你我君臣攜手,共創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