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潯為難:“這……屬下不敢猜測殿下的心思。”
楊柳早知道會是這樣,揮揮手讓他出去:“你做自己的事吧,我看會兒書。”
“是,”南潯將木炭點燃,悄悄看她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蕭策安小氣鬼,自己不吃飯也不讓彆人吃飯。楊柳生著氣,筆下沒個輕重,直到午時,也才堪堪將這人畫到七分相似,已是頭暈腦脹。
推開門,院子裡靜悄悄的,枯枝斷在雪泥裡,一派蕭索,不禁幽幽歎了口氣。
蕭策安冷硬的嗓音從背後傳來:“還不來用膳?”
楊柳嚇得一激靈,低頭應好,挑了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坐下,一心夾菜,不敢多說一句話,生怕他等會兒又不讓她吃飯了。
但蕭策安卻極其反常,並不動筷,指使南潯給她夾菜吃。她從未說過自己愛吃哪些,他讓南潯夾的菜卻都是她愛吃的。
楊柳不語,悶頭扒飯,烏黑的眼眸盯著碗中粒粒分明的白米飯,思索著蕭策安是什麼時候觀察的她,或是他從何處打探來的消息?但直到咽下最後一口飯,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吃飽了?”
“是。”
“你準備一下,”蕭策安語氣平平,“明日入郡守府。”
“啪嗒”一聲,楊柳的筷子掉在桌上,低頭去撿,若無其事地問道,“我去郡守府做什麼?怎麼進去?”
東正解釋道:“程大人進了庫房,庫房有道門,甚是繁瑣,大人瞧了數次,直記得頭暈,也沒記下如何入內。風聞您過目不忘,這便想請您去瞧一瞧。至於如何進,殿下已經安排好了,您人到就成。”
楊柳垂眸道:“我不敢。”
一直靜默不語的蕭策安忽地冷了臉,“不去也得去。”
楊柳便道:“不是我不想去,隻是事關重大,若是我出了差錯,打草驚蛇誤了大事,萬死不能辭其咎。”
“不必憂慮,”看她急得要落淚,蕭策安頓了頓,含糊道,“便是你出了事,也不妨礙。”
一句話震得楊柳目瞪口呆,這簡直和讓她送死沒什麼區彆。反正她命都沒了,妨不妨事於她而言,又有什麼區彆呢?
於是她道:“我真的不敢。”楊柳試圖分析,“我體力不擠,又無急智,更不懂看人眼色,畫技稀爛,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能窺見秘密。您就換個人,好不好?”
纖弱美少年靜靜望著自己,蕭策安抿了口茶,心知楊柳是在糊弄,眉目又淩厲幾分,陰惻惻道:“不會便學。似你這般,人人都不要做出一番事業了?那麼多聖賢書,又都讀到了何處?”
知曉她從偏僻小鄉初至京城,畏首畏尾怯懦不安,蕭策安已是耐著性子。但她若遲遲不改,他也不介意自此便當她是個透明人,漸漸淡出圈子,生死禍福各不相乾。
楊柳氣悶,繃著唇角不說話。蕭策安諸多事宜,不與她耽擱,隻冷冷看了一眼,便領著東正和北離回房。
楊柳覺得殿下實在是無理。京中靠父祖蔭庇的紈絝子弟眾多,惹出事來的更是不少。她雖不喜誇耀,但也知曉自家的家世放在這群紈絝子弟裡也是頂尖的。
她是想套近乎,可不是要來送命,這事怎麼也輪不到自己來做。若真出了事,還要她負責,著實令人惱火。
何況她有自知之明。單是到了人前便禁不住心悸這一條,就不是個好細作。若是人一問,不說倒豆子一般什麼都說出來,她結結巴巴麵色慘白,落在彆人眼裡豈不是什麼都招了?
室內惟有南潯還在,低聲道:“小郎君,您就去吧,殿下做事穩妥,您這一去定是安然無恙的。”
他雖不明白殿下究竟為何意,但依照殿下的性子和鎮國公與殿下的交情,若楊柳是個小娘子,自然不會這般為難她。可她偏偏不是。怪也隻怪她投胎時沒看清,竟長成了個小郎君。
楊柳悠悠歎氣,趴在桌沿苦思。若是能做到,她便是做了又何妨?可惜以她才能,實在難以擔此大任。
但思及太子臨走前那若有所思的一眼,楊柳百思不得其解,閉眸反複思索,再睜眼時已多了幾分凝重,不待回自己寢屋休息,便急匆匆往蕭策安處去。
進了房門,有八疊山水紋屏風遮擋內室視線,楊柳聽得內裡幾位幕僚模模糊糊的話音,以頭搶地,高聲道:“殿下,臣請罪。”
內室寂靜一瞬,投映在屏風上那道修長的身影微昂下巴,略壓低幾分的交談聲便傳入耳中。
楊柳猜得出來,這些幕僚大多是扮作客商混跡在庭陽城,已有些時日,現下約莫是在向太子彙報得來的訊息。
“殿下,突厥比庭州更靠北,天氣更寒冷。庭州遭受雪患,突厥定然不會幸免於難,比之我們的情況,隻壞不好。某私以為,當加強對突厥的防範,若他們攻城掠地、搶奪糧草、欺我邊民,也不至於被打個措手不及。”
太子府中能人異士眾多,早在京城時,就已經分析出了這點。隻是名士大多聲名遠播,為人所熟識,不便做潛伏暗探之事,隻得派了這些不常在人前露麵的來。
又有人溜須拍馬:“此言差矣!我大雍國力強盛,突厥不過是靠著欺壓蠶食周遭小國,整日騎馬遊蕩,哪裡打得過我大雍軍隊?”吃了太子一記冷哼,訕訕閉口。
太子冷不丁問道:“足下每月薪俸幾何?”
眾人麵麵相覷,拿不準主意,如實回道:“二金。”
蕭策安忽地展眉一笑:“一金可雇死士入險境,以身犯險、出生入死。君等這二金,為孤出了幾回生,又入了幾回死?還是隻去了醉蘭坊吃酒?”
又轉向那溜須拍馬之人,鳳目中微光閃動:“郡守府的雪中春釀,滋味如何?”複又對提議加強邊防之人道,“竇將軍許給你的三十金,燙手否?”
在座無不是聰明人,原想拿喬一番,借著殿下沉思時道破天機,為自己搏一搏名利。可眼見著殿下竟一樁樁道出自個私下裡藏掖的秘事,當即麵色慘白,跪地請罪,口口聲聲道自己一時糊塗,但行事全是虛與委蛇,隻為了給殿下探得更多消息。
楊柳更是確定了,蕭策安先前讓她做細作並非出自真意,而是要探一探她的忠心。她已是走了一步臭棋,此刻與跪了一地的幕僚一般,心中惴惴不安。
待得蕭策安一番敲打,斥退了這群心思不正的幕僚,黑靴咚咚踱步到她麵前,更是緊張不已。
“請什麼罪?先前不是挺張揚嗎?”
楊柳不敢含糊,“殿下您千金之軀,尚且親赴庭陽,臣理應為您分憂,萬死不辭。至於其中艱辛,隻要臣苦心鑽研,總有破解之法。不解之處,還請殿下多多指點。臣得了您的金玉之言,行事也有些底氣。”
這一長串恭維話出口,不止楊柳,連蕭策安都挑了下眉,“不敢當,楊小世子可是金貴人,孤哪裡敢讓你去那等虎狼之地。”
楊柳也是後來才回味過來,父親隻有她一個孩兒,殿下絕不可能讓她交代在這兒,聽他陰陽怪氣,更是認定他隻是要考察她忠心,俯首學著先前那溜須拍馬之人,“殿下,臣原在草莽中廝混,若非殿下英明,循著十數年前的蛛絲馬跡找到了臣,臣這輩子便是草草了事。殿下對臣,恩同再造,臣感激涕零,隻恨才疏學淺,不能為殿下分憂。”
十幾歲的少年人,生了一副好容色,明眸若春水,見了便讓人心生好感,即使這馬屁拍得粗淺明顯,也讓人受用。
蕭策安眉目間的鬱色散去,“既然知錯,還不快隨著東正做些準備?退下吧,往後不許再與那些個溜須拍馬之人廝混,平白沾染了惡習。”
“啊?”楊柳懵圈,腦袋一時沒轉過來,“去哪裡?郡守府?”
她太淺顯,如一汪清澈的湖水,一眼就能望到底。蕭策安沉聲,起了逗弄的心思:“難不成你先前那番慷慨陳詞,都是誆騙孤的不成?”
“臣愚鈍,反應不及時,請殿下見諒。”誆騙國儲,這罪名並不輕,楊柳連忙搖頭,額前烏發柔順,也隨著她的動作晃了晃。
蕭策安目光掠過毛茸茸的腦袋,漫不經心問她:“方才幕僚所議之事,你如何看待?”
楊柳不敢怠慢,一五一十地講出自己的看法。為挽救在蕭策安眼中的形象,免不得絞儘腦汁,將平生所學能用的都給用上:“如今天下初定,百姓厭戰,中原百廢待興,征戰乃是下策,但不可不做防備。”
“怎麼個防備法?”
國家大事豈是她一個少年人能置喙的?大雍與突厥關係複雜,上了年紀的老臣都不一定能理清楚,楊柳漲紅了臉:“臣不知。”
蕭策安本就是隨口一問,不指望她說出個所以然,但見她坦誠,耐心便也多了些,不介意點撥一二:“北方強國,惟有突厥,但小國卻不可勝數。突厥興起,乃是趁我中原內亂,蠶食周遭小國領土,看似強盛,實則內部派係紛繁錯雜,舊國遺民,心懷叵測者不在少數。被侵占的小國,亦有複仇之心。”
內憂外患,冬日短糧,尤其近兩年,風聞突厥王身體已是不大好,王廷更換隻在這一兩年。他此次前來庭州,也不單單是為了雪患,更是暗中排查突厥王族的勢力滲透,謹防官銀失竊有突厥人手筆。
那幾個幕僚,也不過是放出來混淆視聽的,真正受重用而有才能的幕僚,早已將得來的秘聞傳與他。
楊柳低眸思索片刻,緘默不語。殿下既然如此清楚,想來早有定論,也用不著她獻計。
此事比去庫房更為凶險,也更慎重,一著不慎,害了自己事小,牽連得將士百姓遇難,那才叫死有餘辜。沒大能耐,楊柳是一點也不想進去禍害人,倒不如閉嘴來得乾脆。
蕭策安態度回暖,楊柳心下微安,便又低頭發起了呆。困倦浮上心頭,她眨眨眼提神,暗自祈禱著他早些放自己回去。
昏昏沉沉間,卻聽到他壓抑著怒火的低斥聲:“你便是這般不思進取?”
東正和北離放輕了呼吸,努力減小自己的存在感。小世子也是不走心,殿下難得指點一番,竟當了耳旁風,還堂而皇之地走起了神。
殿下挑剔,但生平最厭惡的便是懦弱之人和不思上進之人,偏偏這兩樣小世子占全了。
哪裡見過哄人還哄得這樣敷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