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畫(1 / 1)

臣不敢 愛吃小蛋糕 4541 字 12天前

“庭州郡守守庫房守得嚴,裡麵全是心腹之人。凡是他任職之後從京城附近調過來的,他一概不用。”

這第二波賑災物資,在嚴防死守之下,幾乎沒有失竊的可能。但貪汙賑災官銀,盜竊是最蠢笨、最危險的法子。

其餘諸法,譬如往精米裡摻糙米、倒賣省下的精米,棉絮、木炭亦是如此,防不勝防。而最容易做賬的,便是官銀的用途。

與商賈聯通,以次充好,原價買入,瓜分差價,便是查了賬目,也挑不出錯處,除非有內人另行記賬,或是營建的工程出了瞞不住的差錯,將這事捅破了天。

但這時候,也隻要推出一個替罪羊,總有脫身的借口。

趙將軍望向身側的太子殿下,見他那張冷肅的麵龐隱沒在夜色中,知他應是在沉思,閉了口。

忽見桂香巷小院門前,竟坐著一個穿素白披風的如玉少年,正睜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張望他們,不知等了多久。待起身時,卻又慢吞吞的,似有話要講,瞧了一眼太子殿下微冷的神色,就又噤了聲。

蕭策安並不理睬他。他雖離京,但一些重要的事情也會由可靠的線人傳至他手中,等他下決斷,沒空搭理這位十六歲少年的欲言又止。

但少年竟出聲攔住了他:“殿下,我……我有話同您講。”

“說。”

“隔壁的程瀟程大人,今夜怕是要來尋您。”

“因何事?”蕭策安到了庭陽城,翻過屬下遞來的捷報,知曉程瀟在郡守楊亷麵前露過幾回臉,也探得楊亷派人拉攏他,兩道目光落在楊柳身上。

楊柳從未述過職,也從未答過這樣關乎正事的問話,思及太傅所言,在太子殿下麵前不得有絲毫隱瞞,又恐儘言耽誤他時間,一時猶豫。

蕭策安皺眉:“揀重要的說。”

楊柳便道:“程大人祖母病了,他買不來藥,我送了他幾副,許會登門拜謝。”

正說話間,門便被敲響。楊柳自蕭策安回來後,便豎著耳朵緊張不已,聽得這腳步聲從程瀟家中轉來,頓時道:“哥哥,我好累,我要回去休息了。”

“站住,”蕭策安淡聲。

楊柳定在原地,麵上沒什麼表情,心裡卻很是不情不願,慢慢挪步到他身後,垂著腦袋不說話。

門外已經有怒喝聲傳來:“當家的,給我出來!”

左鄰陳娘子扒在門沿上,附近街巷鄰裡也都不著痕跡張望。見程瀟左手捂著頭,陳娘子眼睛一亮,唇邊掛了笑,熱切問道:“程大人,這是怎麼了?”

程瀟冷笑,氣勢洶洶,放下捂額的手,露出一片觸目驚心的斑駁血跡:“頑童性劣,竟爬上牆頭拿石塊砸了我。”

陳娘子不著痕跡地撇撇嘴。她見過這家的小郎君,是個惹人憐的孩子,乖巧軟糯又明秀,倒是程大人,脾氣又臭又硬的,她私下裡猜測,說不得是程大人先嚇著了那孩子呢。但芝麻官再小,也不是平頭百姓輕易能得罪的,便笑著道:“原是如此。”

又驅趕周遭圍來的人群:“馬上便是宵禁,還不回家,叫城衛來抓了你們才長記性!”

她有心替小郎君挽救聲名,鄰裡也給她麵子,雖戀戀不舍,但已作散去之勢。程瀟卻又高聲道:“諸位兄嫂還請留步,為我做個見證。”

眾人頓時笑起來,見著程瀟闊步走進年輕兄弟的院子,圍在門口看熱鬨,有幾個甚至爬上了牆頭,唯獨陳娘子氣得牙癢癢。

一道道目光篦子一樣刮在楊柳身上,嫉恨、貪婪、輕蔑、戲謔、幸災樂禍……沉重壓抑得像是厚重冰麵下的急流,麵上平穩,實則暗潮洶湧,危險至極。楊柳幾乎喘不過氣。

程瀟指著額頭,下巴揚起,直視蕭策安:“他是你弟弟?”指著楊柳。

蕭策安頷首:“正是。”

程瀟冷哼一聲,額上的血痕襯得他像個倀鬼,討債道:“賠錢。”

門口眾人嘩得一聲驚叫出來,被人高馬大的侍衛唬住,捂著嘴轉動眼珠子。死心眼的程大人,竟也學會討錢啦!

對麵玄衣郎君清淡的目光落在程瀟身上,微微笑著,雙眸中微光浮動,卻不泄出一分心緒,更叫程瀟認定他非尋常商賈。

隨手就能拿得出治療寒病的主藥,這樣的人家,怎麼可能住在窮苦的桂香巷,偏生還要給他賣這個天大的好。

必定有所求。

“多少?”蕭策安順勢問道,負在身後的小指微動,兩個侍衛挺直身子,目光炯炯。

程瀟眸中精光乍現,逡巡四周,瞧見他們奢侈的布局,聽得門口街鄰的攛掇,獅子大開口:“一百兩銀子!”

眾人驚得眼珠子都險些掉出來。一百兩銀子,程瀟三年的俸祿都不定有這麼多呢,目光複雜地望著程瀟。

人心隔肚皮。這大孝子沒了錢給老祖母治病,什麼法子都想得出來了,叫人既唏噓又鄙夷,還有種隱秘的歡喜。

侍衛已然爆發,拳頭捏得咯吱響,高大的身軀在程瀟麵前打下一片陰影,巨拳已經往程瀟臉上又招呼了一下,打得他踉蹌後退。

街鄰們驚呼一聲,七嘴八舌勸架,被侍衛瞪了一眼,卻沒人敢上前。不久,陳娘子吼道:“宵禁到了,城衛來啦!”眾人遂做鳥獸散。

果然有披甲侍衛帶隊來到此處。原是巡查時聽得此處喧聲震天,遠遠又望見人群聚集,唯恐生了禍端,匆匆趕來,神色並不好看。

隊長認出程瀟:“程大人,你這是做什麼?”

程瀟轉過臉,青紫斑駁的血痕讓城衛們吃了已經,麵上無甚表情,冷哼道:“傷了人,賠錢不應該嗎?”

“應該,應該,”隊長審視的目光在兩方人馬之間搖擺,揮手叫出一個兵士,低聲囑咐幾句,笑道,“程大人你繼續處理,我這邊還要巡查,先走了。”

那兵丁站在程瀟身後,一番護衛之態。程瀟卻不耐煩,冷聲道:“怎麼,看熱鬨沒看夠嗎?”

隊長笑了笑,暗罵他不識好歹,又將兵士召回,頭也不回地走了。

四下裡寂靜無聲,南潯關上院門,方才氣勢洶洶的程瀟單膝忽然跪下,“多謝郎君救命之恩,不知您要某做些什麼?”

蕭策安並不答話,瞥了眼楊柳微紅的眼眶,令她回房歇息,負手進了大堂。侍衛東正將程瀟扶起,請程瀟也入正堂。

隨後諸事,楊柳並不太分明,隻知蕭策安大概是要如願了。

正堂裡,程瀟問道:“郎君,令弟不許您一處嗎?”

“不了,”憶及楊柳心神不寧的模樣,蕭策安垂眸呷了口茶,貴氣十足,方才年輕商人的氣勢收得乾乾淨淨,坐在上首,舉手投足間儘是壓迫,程瀟眸子一暗,知曉這人絕不簡單,但不知是福是禍。

……

這間臥房隻有一床一桌一窗,與國公府比起來自是寒酸,更比不得東宮豪奢大氣,但對楊柳來說已然夠用。

楊柳趴在柔軟的錦被上,白淨的臉埋在枕間,一閉眼,眾人看熱鬨時各異的神色都重新浮現她眼前,壓抑地讓人喘不過氣。但楊柳閉眸,忍痛重複回憶。

終於,在記憶的角落裡尋到一個麵相普通的中年男子,不苟言笑,擠在門檻外的人群裡,仗著偏高的個頭,陰冷地盯著楊柳,隻撞上楊柳含淚的眼眸,不屑地錯開。

整個過程不過幾息。此人注意力大半在程瀟身上,看到楊柳,不過是順道多瞧了一眼。可隻是一眼,卻叫楊柳渾身發冷,心突突地跳。

這種陰冷的、想要置人於死地的目光。

楊柳可以肯定,自己從沒有見過他,也能確信此人並非蕭策安仇敵。否則,絕不可能緊盯著程瀟而對他們不屑一顧。

楊柳拂衣起身,在書案前落座,點燈照亮黑漆漆的屋子。筆尖在宣紙上遊移,廢了一張又一張宣紙,卻始終無法勾勒出男子的樣貌。

且他相貌總給楊柳古怪之感。既與尋常人不同,又與楊柳僅見過的幾位外邦人迥異,乍看之下與大雍朝尋常百姓無異。但楊柳過目不忘,倍受折磨,卻也因此對人的麵貌有超乎尋常的認識,已然起了警惕之心。

終究受限於畫藝不佳。

房門被敲響。

楊柳心事重重,再開門時蔫蔫的,依舊垂著首,一副愛搭不理又有些怯懦的模樣`。

程瀟語氣真摯:“多謝小郎君贈藥。”

“你尋我哥哥說就是了,”楊柳不欲多言,她素來不喜與人打交道,當即都推給蕭策安,“我的藥也是哥哥給的。”

提到這兒,楊柳沉沉的眸子染上幾分晶亮。臨出門時,殿下看她收拾得久、帶的東西又多,雖嘴上不說,但楊柳能察覺到他生氣了,約莫是覺得她太嬌氣。可她帶的東西這麼快就派上了大用場,楊柳不禁有些自得,唇角微微彎了彎。

讓他瞧不起她。

程瀟後來又嘰裡咕嚕地說著些什麼,見她似乎有些困,便就自個兒走了。

夜間忽地又飄了一場雪,楊柳為夢靨所擾,素來覺少而淺,天不亮就醒了,但這天氣著實是冷,便縮在錦被裡發呆,待到天光有幾分亮了,這才披衣洗漱,出了門,與晨練的蕭策安和三個侍衛正對上。

他們已經練完了,額頭滿是大汗。蕭策安見她屋中未燃燭火,便知她才起身,皺眉道:“冬日天短,往後早起些。”

楊柳應:“是,我記住了。”心裡卻並不在意。她本就是被他們幾個吵醒的,隨便一糊弄,又問自己最關心的:“我們不吃早膳嗎?”

蕭策安冷冰冰的:“用過了。”

對上她的目光,幾個護衛也點頭。主子說用過了,那就是用過了。

楊柳不知他發的哪門子神經,看他果真換了身衣服便領著侍衛出門,知他要忙,又要留她在家,也樂得自在,正好趁此機會把畫作完。

她也憋著一股悶氣。他們皇家的爭端,非要她也卷進來,有這功夫,好好待在京中不好嗎?真來了,卻又一副事事都避著她的模樣,唯恐她泄密壞事似的。

南潯悄聲道:“小郎君,屬下給您留了些吃的。”

“不吃,”楊柳想了想,又補充道,“謝謝你的好意了,隻是殿下他不讓我吃,我吃了,怕他罰你。”

到底是年紀輕,南潯笑眯眯的:“殿下也是愛之深責之切。小郎君您已經耽誤了許多年,再不緊緊抓著,這韶華逝去,總歸對您不好。”

楊柳偏頭,一雙烏溜溜濕漉漉的眸子看得南潯心頭發軟:“那他為何日日將我撇在家中,議事也都要我避開?”

南潯道:“小郎君您體弱,宋太醫說您積憂積慮,心緒不寧,不能大動肝火。殿下若帶您去,隻怕您夜夜都要睡不著覺了。”

“胡說,”楊柳眸子轉了轉,到底是咬唇道,“那你說,他討厭我嗎?”

若是不討厭,她就不在他眼前打轉了。畢竟她不是真的“世子”,過分引人注意,也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