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1 / 1)

臣不敢 愛吃小蛋糕 4915 字 12天前

鎮國公府氣派無比,朱紅高門緊閉,門口高大雄偉的石獅即使頂了滿頭白雪,也不減絲毫威儀。

幾個垂髫小兒手拍著手,蹦蹦跳跳到了鎮國公府前,童聲清脆——

“楊氏阿柳,貌比謫仙,才輸小兒——”

“楊氏——”

門“吱呀”一聲打開,小廝從角門鑽出來,臭著臉趕他們:

“滾滾滾,哪兒的調皮鬼,趕快家去!”

“再讓我們聽見一次,便帶你們去見大人!”

小兒呼嘯著散去,小廝在冰天雪地裡搓了搓手,忽見一織金紅披的纖弱美少年從身前穿過,挑了青簾,坐上馬車轆轆而去。

小廝呆住,捉了同伴,失聲問道:“小世子……不會聽到了吧?”

可小世子經過時,白皙昳麗的麵容與尋常無異,半分神色也無。

同伴猶豫:“許是沒有。你娘的病如何了?”

小廝目露感激:“多虧了世子爺令青茗姑娘賜下的銀錢,已經好全了。”

人都道他們家小世子不堪大用,粗愚笨拙,可他們府上人,從上到下沒一個說小世子不好的。

世子麵冷心熱,縱是膽怯了些,可鎮國公府這樣頂級的高門,世子便是個肥頭大腦的酒囊飯袋,也要被誇上天。

何況他們家世子容色無雙,不驕不傲,亦無不良癖好,待下人也溫和,除了聲名稍遜一籌,已經是頂頂好的了。

但這些虛名,哪兒有實實在在的好處重要?

……

馬車轆轆壓過寬闊的馳道,在威嚴肅穆的皇城外被攔下。

青茗與茴香上前出示了名諜,帶甲侍衛目光淩厲,仔仔細細地核對過,昂首從身後衛士中喚出來一隊,“宮門落鑰前接你們家世子。”

青茗道謝,命車夫將馬車趕至不遠處老樹下,衝立在雪地裡的纖弱少年笑笑:“世子,我們便在此處等您歸家。”

楊柳頷首,被侍衛護衛為內,步在長長的看不到儘頭的宮道上。兩麵高聳的夾道城牆屹立百年風雨,飛舞的雪絮飄落,寂靜得能聽到雪落的聲音。

侍衛帶她穿過一座座巍峨的宮殿,琉璃瓦在陽光下泛著光,瓊枝玉條垂落,衛隊忽然停下。

圓頭圓臉的小太監五福笑道:“蘇公公遣咱家來接小世子。”

侍衛長拱手:“有勞。”

楊柳任他們領來領去,隻一味走著,不曾過問一句,也不曾有過一絲神色變化。

五福禁不住道:“世子,今次是陛下要見您呢。”

這話本該由楊柳來問,但楊柳真不問,五福也不敢瞞著,一一道來。

“多謝公公。”楊柳牽唇道謝,目光又落在腳下皚皚白雪,聽著自己踩在雪地裡發出的聲響。

五福準備了滿肚子的話,都被楊柳這一句話堵了回去。楊柳沒下文,他是個奴才,也不好頻頻同貴人們尋話頭。

這般行了許久,五福領她到勤政殿外,自個進去通報,留她在此處等候。

楊柳就在朱漆圓柱旁,從來了之後便端端正正地站著,一步也不曾動過。烏溜溜的眸子望著長階飄雪,不知看了多久。

門動,兩位紫衣高官相伴而出,彼此之間隔著幾步距離,疏遠冷淡。

楊柳認得他們。昨日宴上,父親帶她見過。

左邊黃皮臭臉的是當今左相,薛貴妃的兄長,齊王殿下的舅舅;右邊白膚俊美、衝她友好笑著的是當今右相,名門沈氏的家門,亦是國舅,乃已逝皇後的親兄、太子殿下的舅舅。

楊柳眨眨眼,拱手行禮問好。

薛丞相冷哼一聲,不屑搭理,假托有事揚長而去。

沈相倒是溫和,看她宛如自家後輩子侄,一連慰問了許多,這才不舍地離去,“阿柳,有空來我府上坐。”

楊柳慢吞吞應好。

又是半炷香,終於通傳她入殿。

啟元帝擱下批奏折的朱筆,愉悅的心情在楊柳行禮那一刻達到頂峰,爽朗大笑:“阿柳快起,叫什麼陛下,叫皇伯伯就好。”

楊柳垂眸,憶及昨夜父親凝重的叮囑,嗓音細弱:“陛下,臣還是叫您陛下的好。”

啟元帝哼笑道:“怎麼,朕做你皇伯伯,你還不願意了?”他鳳目狹長幽深,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紋路,但睥睨之時,這些風霜也隻是為他入骨的打量添了一層慈藹的掩護。

蘇公公侍立在旁,但笑不語,為啟元帝換了一盞熱茶。

氛圍和樂,楊柳卻覺分外焦灼,心臟砰砰跳,像是置於許多道目光的透視之下,講話哆哆嗦嗦:“我……臣……臣隻是,臣、臣……”

臣了半天,半句完整的話也沒說出口。那張造化偏愛的玉麵上,一雙烏溜溜的眸子急得團團轉,蘊了一層水汽。

蘇公公心內歎氣,啟元帝亦是沉了臉色:“阿柳,要有樣子。”他語氣沉怒,語調模糊不清,摩挲著手上的扳指。

蘇公公勸:“陛下,小世子流落多年,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楊柳垂首道:“陛下,臣會努力改正的。”

啟元帝麵上現出幾分憐惜:“可憐朕的阿柳。好孩子,受苦了,往後再也沒有苦日子了。”

待楊柳走出勤政殿時,各種珍寶古玩賜了一堆,一長串小太監捧著托盤綴在她身後。殿外等待啟元帝傳喚的文武官員們見了,狐狸眼俱是一轉,再看楊柳,慎重更甚。

楊氏阿柳,果真天生好命。

……

自打被鎮國公認回來,楊柳便從未再受過難堪。即便偶有錯漏之處,周遭眾人也都捧著,費儘心機尋由頭為她打圓場。

楊柳不是不知道,但她不在意。

昨日宴上她就曉得,太子殿下厭惡她,齊王殿下也瞧不起她。但那又如何,齊王殿下巴不得她能做他的伴讀。

因而到了東宮,小太監領楊柳到小書房內,連太子的麵都見不到,楊柳也絲毫不覺冒犯。

東宮小太監元寶笑道:“世子,您在此處閱書,殿下此刻要事纏身,不便前來。”

楊柳慢吞吞點頭。

四方瑞獸爐中燃著上好的炭火,暖烘烘的。香煙嫋嫋,自鳳凰於飛細座蓮花紋香龕中流淌而下,滿室清香。

寬闊的書房內,數道書架設立,高接穹頂,回折廊繞,藏書豐富。

元寶侍立在側,小心覷了眼門簾。

一牆之隔,殿下正在與沈家公子談話,那兒才是正兒八經的東宮書房。這邊隻是殿下昨夜命人臨時布置的偏殿,專來糊弄這位小世子的。

但這小世子似是毫無所覺,安安靜靜,垂眸隨手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便就伏案看起來。

元寶輕輕呼出一口長氣。

光從支起的窗子中跳進來,投映在楊柳書上。楊柳眉頭微不可見地皺起,挪了挪書。

元寶忙上前關窗,垂眼從小世子案旁經過時,瞥見隻言片語:“天欲禍人,必先以微福驕之……”

他是宮中少有的識字太監,憶及小世子驚豔容色、少年心性,還有這潑天的富貴家世,禁不住疑惑。

世子小小年紀,怎就愛看這書?

但轉念一想,小世子確是隨手一拿,大概是個巧合。

……

“近日庭州大雪,許多縣城都受了災,朝廷撥下去的銀兩、木炭並棉衣一到庭州界內就失竊。依微臣看,此事與三年前冀北官銀失竊案係同一賊黨所為。”沈伯安說著,小心抬眸去覷太子的神色,隻看到一張貴氣俊美的麵龐,瞧不出絲毫情緒。

他雖是太子的表兄,在這位一人之下的表弟麵前,也不敢不恭敬小心。

燭火舔舐太子英挺深邃的眉眼,那雙修長如玉的手交疊在案,半倚在椅子的靠背上,眸子微闔,泄出一絲冷光:“蛇鼠一窩罷了。”

沈伯安忖度著他的深意,忽聽得隔壁陳太傅嚴肅的嗓音傳來,另還有一道清脆軟糯的少年音。

“太傅……”

“叫先生!”

“先生。”

“都學過些什麼?四書可習過?五經呢?”

沉默半響,“都不曾。”

老太傅聲音都拔高許多,背在身後的手緊攥著,壓了一口怒氣,“幼學瓊林?”

“亦不曾。”少年垂首。

老太傅氣得直哼哼,“那你會什麼?”

“隻略識得幾個大字。”

所謂伴讀,明上是陪同太子念書,可往後卻是要為太子所用的。陳玄來之前才在陛下麵前就庭州雪災與人辯得麵紅耳赤,負氣來考量這位新伴讀,不想卻是個榆木疙瘩。

“你都學了些什麼?說與老夫聽!”

無人應答。

陳太傅氣得窩火,低頭,正欲嗬斥逼問,忽然見這少年眸中清淩淩地倒映著自己怒火衝天的模樣。紫紅麵皮,老目赤紅,橫眉冷目,活脫脫一煞神。

老太傅愣住:“罷了,隨後與老夫一同回府。”

他真是老糊塗了,何至於將在朝堂上受的氣撒在半大孩子身上。

卻聽少年道:“未曾開過蒙,也未曾念過書,隻從前灑掃學堂時,在窗外聽得夫子講過四書五經。”

小少年烏黑眼眸與仰頭望他時彆無不同,無半點羞赧,嗓音細弱,溫吞平靜地將過往艱辛一筆帶過,隻回答他的問題。

老太傅沉默半響,親自展開宣紙,將麒麟鎮紙平整壓好,磨了墨,“書與老夫看。”

楊柳提筆蘸墨。上好湖筆狼毫吸滿了墨汁,頗有意蘊,少年白皙的指節捏著筆杆,分外好看,卻在宣紙上方停頓,直到飽滿的墨汁順著尖尖筆端滑落,在宣紙上氤氳開。

她這雙手,隻拿過掃帚、捏住柳條,還從未握過筆。這握筆的姿勢,也是從夫子那兒聽來的,並不規範。

陳太傅不急於更正,嗓音威嚴:“莫怕,落筆便是。”

手仿佛不屬於自己。阿柳分明隻用了柳條刻字時一半的力,卻還是將宣紙弄臟一大片,看不出寫的是什麼,垂眼不語。

她整個人就像是格格不入,富麗堂皇地、清幽蒼涼地。無論在哪兒,總是像置身事外。纖長卷翹的眼睫半垂著,看不清神色意韻。

陳太傅親自示範握筆手法,耐心地糾正她。她這才持著筆,寫下幾個筆畫粗細不一的大字,仰頭看太傅。

老太傅接過,打量幾眼,“勝在端正。”

在這位近日聲名大噪的小世子眼裡,他看到他的麵容幾近平和,向來深蹙的長眉也舒展開,竟隱隱有了幾分仁師氣象。

他負手道:“明日老夫為你尋幾幅名帖,你擇取中意者臨摹。”

這位小世子乾淨得像是一麵鏡子,清亮剔透,將來人照得纖毫畢現。

老太傅麵不改色,隻下垂的眼皮下,那雙眼睛中閃過憐惜。

太純粹的人,在皇家是待不久的。

……

東宮書房。

幾張宣紙平展地鋪在案上。執筆之人腕力不穩,線條如同翻湧的海浪,粗細峰穀扭曲難平。

一雙冷白修長的手微撐案緣,狹長的眸子半眯,凝視著這堪稱醜陋的大字。

不堪入目,卻自有一股倔犟的執著。每一根線條都極扭曲,可觀其勢,卻又端正到刺目,要穿過薄紙,直直刺得人血肉淋漓。

氣氛壓抑陰沉,小太監元寶默默站直,生怕出什麼大事。

太子忽地笑了笑,唇角綻出一抹玩味,“果真如太傅所說,‘勝在端正’。”

楊氏阿柳,你膽怯懦弱的麵皮下,哪裡來的端正剛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