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元十八年的冬日,撲簌簌下了一場大雪。
天色青黑沉鬱,烏雲團團聚著。青瓦上覆了層皚皚白雪,屋簷四角神氣的瑞獸也披上了一層雪衣,滑稽無比。
尚未天亮,護國公府內深門大院,一個纖弱昳麗的少年推開朱漆木門,容色在將明未明的晨間格外惹眼。
回廊上瑟縮著犯困的丫鬟青茗一頓,腳步輕快,忙趕了來,替少年攏了攏毛絨絨的領子,“公子,您出來,怎不喚奴婢呢?茴香,你們這群懶怠的,公子都起身了,竟還在屋裡,還不為公子取件披風來!”
少年垂頭,下巴埋在絨毛裡,瘦弱稚氣,嗓音也溫溫弱弱的:“青茗姐姐,你莫罰她們。我是睡飽了,這才出門的。”
青茗心都化了:“公子啊,大人攏共就您一個子嗣,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您盼回來了。這府裡,您的事就是頂天的大事。”
他們家大人乃是鎮國公楊巍,隨啟元帝於亂世中馳騁天下,乃是當今帝王的結義兄弟,情同手足。
奈何公子出生時,恰遇賊軍突襲。亂臣賊子窮途末路,恨極了楊巍,發狠將整座營寨屠戮殆儘,自刎而亡。
幸而奉命保護夫人的兵士機警,將初誕生的公子放入木盆隨江水漂流,這才保住公子一命。
卻也讓公子漂泊零落十六年。
京城這地界,除去皇親國戚,他們家公子便是最金貴的公子哥了。
楊柳垂首,一雙明潤清澈的眼睛被遮住,叫人看不清情緒,忽然細聲問道:“父親呢?”
公子內斂,過府數日,一直稱呼大人為父親,還不曾叫過一聲爹,更彆說這樣找大人的時刻了。
青茗哎哎地應著,無聲錯落在星辰院的眾丫鬟小廝們亦是止不住地笑,人人臉上儘是喜色。
“青茗姐姐,隨我去見父親吧。”猩紅著金披風罩在身上,楊柳避了青茗係帶的手,自個兒係好係帶,欲尋楊巍。
“爹這就來了!”
豪邁威嚴的嗓音傳入楊柳耳畔,滿院的丫鬟小廝驚了一跳,忙俯身行禮,就連近旁伺候的青茗,也從未見過大人這般陣仗。
楊巍英俊的麵龐上洋溢著笑,揮手讓眾人退下,伸手要帶少年進暖閣說話,卻又訕訕收回。
眼前是他失而複得的女兒,再如何欣喜若狂,也已經十六歲了,是他要避嫌的年齡。
在沙場上馳騁縱橫的鐵漢也禁不住鼻頭一酸。十六年,太久太久,連他想抱女兒一下,都成了不可得的奢望。
沉默間,衣袖一沉,瘦弱的少年輕輕拽上他衣角,即使仰臉,眼皮也半垂著遮住眼瞼,“父親,走吧。”
楊巍“好、好”地應個不停,進了熱氣撩人的暖閣,心裡更像個火爐一樣,暖烘烘的。
父女兩人相對而坐,一時無言。
楊巍打破平靜:“阿柳,你欲如何?”
楊柳端坐著,脊背挺直,眼皮依舊耷拉著,靜靜看自己鞋尖:“我聽父親的。”
楊巍眼眶濕潤,在孩子麵前穩住聲調:“依爹看,阿柳繼續做男子最好。”
楊柳終於抬眼:“父親,若有朝一日此事敗露,闔府焉有活路?”
這是她入府以來,說過最長的一句話。
楊巍目中劃過欣賞痛惜:“爹有丹書鐵券,可保你性命無憂。至於府上,陛下非昏暗君王,罪不至死。”
楊柳黑白分明的眼睛頭一次如此直白地打量這位護國公,打量自己的父親,從他堅毅英挺的眉目中,隻看出果決和拳拳愛護之意。
即使她拒絕,楊巍也會一意孤行。
良久,她定定道:“父親這樣做,定有您的道理。”
楊巍大喜,與楊柳細細商談他為她鋪好的坦途。多數是他說,她垂著眼聽,時不時嗯一聲,楊巍便容光煥發了。
門外忽然有短促的腳步聲,老管家趙伯俯身,在門外通報:“大人,公子,宮裡的公公帶著聖旨來了,正在前院呢!”
楊巍目中閃過憂慮,再麵對少年時,已是一派和氣:“想是給你的。”
禦前大太監蘇公公抑揚頓挫地念了旨意,將明黃聖旨仔細卷起,笑眯眯道:“世子,接旨吧。”
與楊巍所料分毫不差,正是封楊柳為鎮國公世子的聖旨。
纖弱少年慢吞吞起身,仿佛連動作都比旁人要僵滯緩慢,不禁讓蘇公公憶起近日一個算不得隱秘的傳聞——鎮國公尋回來的寶貝疙瘩,愚笨膽怯不堪大用。
但麵上依舊笑得慈和,白須白麵白拂塵,掂了掂趙管家塞的份量極重的荷包,無意問道:“國公大人何日為世子辦接風宴?”
楊巍答:“正是明日。”
蘇公公客氣幾句,說了些吉祥話,便領著一群人馬浩浩蕩蕩地走了。
……
這場接風宴辦得極大,宮裡特意撥了禦廚掌勺,又有啟元帝昨日親賜聖旨在先,無論誰都瞧得出,陛下待結義兄弟感情甚篤,愛屋及烏,賜封世子都如此迅捷。
夜間談話,無不私語,豔羨這位膽怯的十六歲少年絕頂的好運。
尤其這日,少年分明是宴會的主角,滿堂賓朋高客莫不眾星捧月一般捧著他,各種好話如同漫天飛揚的絮雪一般灑著,他也隻是扯了個淡笑,垂眸坐一旁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樣引薦身份、打入頂級富貴圈子的宴會,天下多少人幾輩子也未必辦得起,他竟毫不在意,白白浪費這潑天的機緣。
卻也不得不承認,少年偶爾抬頭的幾個瞬間,滿座俱是驚豔之色。
哪怕坐實了他的愚笨無能,可這副容色,實在是世所罕見。
尖細的嗓音傳來——
“陛下駕到——”
“太子殿下到——”
“齊王殿下到——”
先前安坐雲席的朝堂命官、盛德名士,無不大驚失色,跪了一地。
“拜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太子殿下千歲、齊王殿下千歲!”
熟悉的尖細嗓音響起:“平身——賜座——”
貴不可言的天子麵帶笑意,兩位尊貴的龍子一左一右侍立身側。明黃繡五爪金龍太子服之人俊美逼人,沉冷穩重;湖藍錦稠、佩玉束銀冠的齊王麵含笑意,風流肆意。
楊巍攜楊柳迎天子一家入上座,威嚴的天子笑意盈眸:“阿柳何在?快讓皇伯伯瞧瞧!”
楊柳便上前,板正跪於天子前,依照宮中禮儀,仰麵垂眸以免直視聖顏。
“抬起眼睛來。”
楊柳便抬眼,迎著啟元帝的目光,看清了他臉上的笑。
啟元帝鳳目狹長,如此近距離的對視,居高臨下,倨傲非凡,淩厲的帝王之氣儘數湧入楊柳心頭。蘇公公親自遞上銀酒杯,美酒斟得滿滿,“小世子,還請為陛下獻酒。”
纖弱昳麗的少年伸出白皙秀氣的手,捧過酒杯,卷翹的眼睫不安地扇動,慢半拍似的,終於站起來,向享有四海的真龍天子敬上清酒。
卻忽得腿一軟,跪坐在地,竟嚇得連酒杯都拿不穩,骨碌碌滾至太子殿下皂靴旁,垂著眼一口大氣也不敢出。
眾皆嘩然,目光交錯,寂靜得可怕。
太子殿下劍眉緊擰,冷哼偏頭,就連尤擅交際的齊王殿下,也是麵露訝然,深眸中閃過鄙夷。
楊巍忙出列:“陛下,阿柳年幼……”
年幼?十六歲,便是小官的庶子,也不至於鬨出這等醜事!
“哈哈哈哈哈,”眾人預想中,本該盛怒的啟元帝揚聲大笑,“阿柳實乃真性情也,皇伯伯看阿柳,越看越喜歡。”
“好好好,好孩子,受苦了,往後若有人欺到你頭上,隻管來和皇伯伯告狀,皇伯伯替你做主。”
“朕的兩個兒子,亦是你的兄長。哼,朕看哪個不長眼的敢來觸阿柳的黴頭!”
蘇公公笑扶楊柳,窺著他惶惑不安的神色,心內歎氣。
好端端的寶貝疙瘩,便是陛下再喜愛,也要坐實不堪大用、粗愚笨拙的惡名了。
好在小世子這樣的門第,生來就該享萬千榮華富貴,什麼美名惡名,倒都不重要了。
一番宴席,滿座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哪一個放到地方上去不得震三震,卻都吃得心不在焉。
小世子雖得盛寵,可兩位殿下分明瞧不起他。說句大不眛的,陛下乘龍歸去,太子即位,鎮國公膝下又隻有小世子一個子嗣,如日中天的鎮國公府,頂頂的榮華體麵可就要斷在小世子手裡了。
待得歸家,定要對家中子弟嚴加管教,萬萬不能養出楊柳這樣的敗家子來。
亦有老先生端坐席上,絲毫不敢望天子與鎮國公君臣,隻低著頭,揀案上的佳肴吃。
“老大人,許久未聽您高見了,我等盼得緊!”
老大人們隻是微微搖頭婉拒:“宮中禦廚手巧,此等美味,錯過便可惜了。”
隻留資曆尚淺的後輩嘟囔:“老大人吃過多少次了,竟有如此美味嗎?嘗著與平時一般無二。”
老大人笑而不語。
然而離宴時,太子殿下臉色陰沉得要命,冷著麵不鹹不淡地接了陛下的口諭,還被陛下打趣了一番。
“阿柳,你太子哥哥正缺一伴讀,朕看阿柳正合適,明日便往東宮隨你太子哥哥一道念書吧。”
太子殿下對楊氏阿柳的厭惡,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陛下對阿柳實在看重,竟不惜讓阿柳做了諸大臣垂涎已久的太子伴讀。
齊王殿下的臉色,當場就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