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1)

辛頌重新往聞月山莊趕時已是深夜,萬籟寂靜,隻有溶月山莊的門口處懸掛著兩隻昏黃的紙燈籠。

他的額頭還殘留著淡淡的悶痛,乍一看到昏黃的燭光,驀然想起她甜如荔枝般的笑臉,他心下又是一歎,手中緊了緊獅子驄的韁繩,迅速從溶月山莊門口一躍而過。

飲下小期新開的藥後,辛頌順勢躺下預備休息了,他的貼身隨從高遠在整理床幃,辛頌突然問道:“說起來,舅舅早該回長安了,為何依舊了無音訊?可是途中有什麼事兒耽擱了?”

高遠手中的動作一頓,仔細想了想,回道:“確實沒有裴國舅的消息傳來,等明日屬下派人出去打探打探。”

“也好。”辛頌緩聲回道,高遠應聲退下。

興是藥物起了作用,辛頌額間的痛意緩解了不少,很快他就沉入睡夢之中。

大雄寶殿法相莊嚴,諸位得道高僧分坐在殿內誦經祈福。

他跪在正中央,右側站著他的舅舅裴祐之,左側站著將要為他剃度授沙彌戒的依止師覺遲。

“辛頌,你想清楚了嗎?”覺遲大師緩聲問道。

他的目光掃過麵前擺放在朱盤中的?袍落到滿麵慈悲的佛像身上,鄭重的點了點頭,是的,他想好了,願意受戒投身佛寺,永不下山。

“嗯,很好。”覺遲大師點了點頭,用熱水打濕了剃刀,準備為他剃除三千煩惱絲。

忽然,院子角落裡傳來一聲脆響。

他的舅舅低歎一句:“那株海棠終是沒熬過這個冬天。”

他目光微顫,迅速掃了一眼院角處被百年難遇的大雪壓折的海棠樹,隻覺得分外可惜,亦低歎了一聲。

覺遲大師手底的動作一頓,他將剃刀重新放回了托盤內,語重心長的說道:“你的心還在紅塵中,下山去吧,你與佛門的緣分到此為止。”

夢中的辛頌焦急萬分,白白長了一張嘴卻說不出話來,苦苦央求覺遲大師為自己剃度。

正奮力掙紮著,他猛得一下子從夢中驚醒,後背出了一層冷汗瞬間打濕了綾衣。

辛頌坐起身來,霍然掀開床幃,狠狠的透了幾口氣,這才算舒坦了些,不過……依舊有股難以紓解的鬱氣在胸口徘徊,他不知夢到的隻是夢還是他過往的記憶。

他獨自走到月牙幾旁飲了幾口涼茶,這下徹底驅走了睡意。

圓圓的月盤依舊掛在天邊,辛頌手執一根玉簫嗚嗚咽咽的吹了起來,驚動幾隻寒鴉。

清幽的簫聲穿過黑夜傳到了虞向晴的耳朵裡,將她從睡夢之中叫醒。

碧桃碧月本身就覺輕,主子又害了這樣的病,一有風吹草動她們就驚醒了。

她們坐起身來被迫聆聽這擾人清夢的簫聲,碧月忽然道:“你有沒有覺得這簫聲有幾分熟悉?”

碧桃正困得上眼皮直跟下眼皮打架,哪裡稀罕聽這沒完沒了的簫聲,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含糊道:“天底下的簫聲不都是這個音嗎?困死了,趕緊睡吧。”

碧月一想,也對。

突然虞向晴的房間裡傳來劈裡啪啦的聲音,驚得碧桃碧月瞬間清醒了,她們迅速拽了一件襖子披上,火速來到主屋。

虞向晴正在翻箱倒櫃的找東西,見碧桃碧月進來了,扭頭說道:“你們來的正好,快來幫我找找我經常彈的那床獨幽琴放在了何處?我怎麼找不見它了?”

碧桃碧月齊齊一怔,那把琴早已被主子用鐵如意錘爛了,主子連這個都忘了?

原來那把琴是虞向晴的父親去履職的途中路過她外祖家,恰好趕上她的生辰,便順手將旁人孝敬來的古物獨幽琴贈給了她,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很鐘愛此物。

直到十六歲歸家那年,被她堂妹虞冬晴一眼相中向她討要,人人都覺得她是虞家嫡長女什麼好東西沒見過?何不割愛將這把琴讓給妹妹?

虞向晴當時冷笑道:“她喜歡什麼我就得讓什麼?她若想要江山難不成我得造反?”說罷,她便隨手抄起身側的鐵如意將獨幽琴砸了個大窟窿,招搖的笑道,“一旦我的東西我不能擁有,那就誰也彆想得到。”

她就是這樣玉石俱焚的剛烈性子,於是在虞家便落下一個掐尖要強的名聲,在親事上愈發艱難了。

碧桃碧月看她翻箱倒櫃的樣子,心中難過無比,因為她再怎麼找也找不回獨幽琴了。

碧月抹了抹眼角的潮意哄說道:“主子怎麼忘了,月前獨幽斷了根弦被奴婢抱去琴行修了,還沒取回呢。”

虞向晴愣愣的看向她,一拍腦門道:“瞧我這記性!”

片刻後,她又說:“你聽阿猙在吹簫了,咱們現下也沒什麼東西和應!”滿心的遺憾!

碧桃取來玉笛道:“這個也可以的。”

虞向晴眉間一喜,接過玉笛來試了試音,各處都沒錯了,這才愉快的吹了起來。

隔壁的辛頌聽到笛聲響起的那一刹那卻是驀然一怔,這世間居然有如此與他心有靈犀之人,這曲《平沙落雁》他是改編過的,吹得不是原曲,那吹笛之人竟能將他改編後的曲子一同吹了出來,還吹的這樣完美,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如此一來二去,兩人又隔空合奏了幾曲亦不覺得累。

半晌後,辛頌登上擺放在牆頭的梯子,抬眸一看見虞向晴手裡拿著玉笛朝自己揮了揮,邊揮邊笑,甜得像顆蜜棗。

碧月舉了舉手中的明前龍井道:“公子,喝茶嗎?”

到底是深夜,隔壁還是女兒家居多,辛頌先前不知者不怪,這會兒既然知道了她們的身份,便不好再往前湊。

虞向晴見他猶豫,不禁說道:“隻是喝杯茶,吹了這麼久,你不渴嗎?”

辛頌垂眸,渴啊,怎地不渴?

碧月見狀,悄聲將茶壺放下,當作什麼也不知道似的拉著碧桃跑掉了。

虞向晴輕笑道:“這會兒沒人看見你了,呆呆的站著做什麼?還不過來!”

她笑的實在是甜,兩隻小梨渦淺淺的,能甜到人的心坎裡,辛頌因失憶而產生的煩惱被一掃而空,他縱身一躍跳了過來,將侍女倒的那杯茶一飲而儘。

“謝謝款待。”辛頌回眸笑道,“你的笛子吹的很好。”

“是吧。”虞向晴被誇了,喜得眉眼彎彎,她自我肯定道,“我覺得也是,可惜家裡的獨幽送去琴行保養了,我彈琴彈的最好了。”

她眼睛亮亮的看著他,輕聲問道:“怎麼?睡不著嗎?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

辛頌坐在她身邊,一時無從說起,總不能告訴她自己因傷失憶,感覺很困擾吧。

虞向晴見他沉默不語,不禁猜測道:“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還是沒誦夠經書被師父罰了?”

辛頌低眉笑了,隻聲說道:“這都被你看出來了,真厲害!”

虞向晴不由分說的抓住他的右手,翻開仔細看了看手心,見沒有紅腫這才放下心來。

辛頌卻被她突然間的親近驚了一跳,右手被她摸過的地方滾燙滾燙的,他的心也滾燙滾燙的,再然後就是極不安分的加速跳動。

他頓時清醒過來,她是他的皇嫂,縱然她病了,也是誤認為他是她的心上人,其實並不是的。

且不說小叔子與長嫂過分親密是多麼的不容於禮,他與太子同生於帝王之家,就注定了他們兄弟之間不平和不平靜,不過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將她一個生著病的弱女子牽扯進來。

虞向晴見他麵色緊繃,以為他不悅,不由趕緊道歉道:“對不起,是我一時情急了。”

辛頌見狀擰了擰眉,心中暗道:她為何在“情郎”麵前這樣戰戰兢兢的?

於是,便不忍心責怪她什麼,隻搖了搖頭道:“不礙事,我隻是一時不習慣而已,不是你的錯。”

虞向晴見他果然沒有生氣,便喜笑顏開起來,她望著庭中的梨樹岔開話題,問道:“你挑的海棠樹怎麼樣了?”

辛頌因海棠從夢中驚醒,此時又被她無端的問起海棠樹,他揚起眉腳,不解其意。

虞向晴見他疑惑,不禁失落的垂下了頭,似是難過起來,一道極輕的啜泣聲傳來,像悶錘一樣一錘一錘的往辛頌心頭上敲,令他十分憋悶。

他皺眉認真的看著庭中的梨樹,不解她的話頭怎麼一下子躍到海棠樹上去了。

碧桃碧月急得在暗處直跺腳,連忙衝他比劃起手語來,他的目力極佳,匆匆忙忙間看了個大概,明白了她的侍女們想要說的話,於是他開口哄道:“先前那株長得太過單薄,經不起雨打風吹,我仔細問過花鳥行的人了,他們有一株長了百年的老海棠樹,花骨頭又大又密,十分不錯,等來年春天就可以移栽到院子裡了,到時候春霖霏霏你推窗一看就能見到一樹極美的垂絲海棠。”

虞向晴被他的描述吸引住了,忘了哭泣,在他說完後緊緊問道:“真的嗎?”

辛頌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承諾道:“當真。”

虞向晴破涕為笑:“我還以為你忘記了呢!”

“沒有。”辛頌亦笑著回應,他撒謊了,但是善意的謊言,佛祖不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