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伏在虞向晴的榻前,眼圈又紅又脹的不知道哭了多久,虞向晴卻一點兒要醒過來的跡象都沒有。
忽然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碧桃忙扭頭去看,是碧月風塵仆仆的回來了,身後乾巴巴的,隻有她自己。
“府裡都知道了?”碧桃焦急的問道,“大爺怎麼說?大夫人怎麼說?國公爺又怎麼說?”
碧月咬著唇,神情麻木的搖了搖頭,沒有開口說話。
“你被鋸了嘴了嗎?倒是說話啊,存心要急死我不成?”碧桃遞上一方擰乾的帕子給她,好擦擦臉去去塵。
“大夫人在保胎,已經放了權,不大管底下的事了。”碧月緩緩開口道。
“大爺出了公差,去了西北督修水利,國公爺還在官署裡我沒見著。”碧月繼續道。
碧桃一聽這話,心裡明白了,也更急了,合著碧月出去這一趟誰也沒見著,兩個忠仆請不來禦醫,普通郎中也都看遍了,主子已經昏睡了兩日,遲遲不肯醒來,這可如何是好?!
二人圍坐在虞向晴的榻前,又相對無言,透了一會兒眼淚。
忽的,碧月出去了。
碧桃隻以為她去方便了,亦沒在意,忽然門外傳來哐當一聲悶響。
碧桃心內猛然一驚,她三步並作兩步的往院子裡跑去,黑黢黢的樹影處吊著一個人,她嚇得魂兒都飛了,連忙衝過去將人抱住,看院子的老宮監聽到動靜也迅速溜過來幫忙。
碧桃抱著碧月的身子痛哭流涕道:“天殺的,你這是鬨哪一出啊?!”
碧月被繩子勒青了脖子,此刻隻顧得喘氣咳嗽,哪裡能開口說話,院子裡的嬤嬤們都起身過來幫忙勸解,待確定人沒事兒後又都回去睡了。
“皇家最忌諱宮人們尋死覓活了,你這樣不是連累主子嗎?”碧桃道。
“都怪我!都怪我!如果那天我跟在主子身旁就好了!”碧月悔恨道。
碧桃聞言搖了搖頭道:“你難道看不出來嗎?自從那人走後,主子心中一直不痛快,她與太子殿下動手難道真是臨時起意嗎?她怕連累你,故意不讓你跟著的。你如今這樣,反而將她的一片好意辜負了。”
碧月閉著眼睛流淚,喃喃道:“我見到二房的人了。”
碧桃身形一滯,緩聲問道:“她們講說什麼了?”
“大夫人也在二房院裡閒聊。”碧月痛心疾首道,“大夫人明明什麼都知道了,卻連句關心的話都沒有,隻說讓我看好主子,不要帶累了虞家。你說說看,天底下有這樣當娘的嗎?竟這樣狠心!便是身上掉下來的肉,十多年了也得有幾分感情了吧。我真是替主子難過。”
“你是第一次知道虞家的嘴臉嗎?他們若是有心,也不會在主子沒滿月的時候就將人遣送到江南去,這麼多年來不聞不問的,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碧桃冷笑道,“就這樣的心地,還妄求子嗣呢,大夫人生不出兒子來也是蒼天有眼!主子玲瓏心竅早就看的透透的,也不圖她們什麼,將來若真有個三長兩短,左右不過一把火的事兒,倒也落得乾淨。我算看出來了,反正那人沒了,主子也就不想活了。”
碧桃頓了頓,壓下喉間的酸澀哽咽道:“隻是主子現下還有口氣在,常言道好死不如賴活著,豈有我們做奴婢的走在主子麵前的?!走一步看一步就是。”
碧月輕輕的點了點頭,碧桃不放心放她一個人在下房歇息,索性在主子的外間鋪了被褥給她躺下,自己在房間裡繼續照看主子。
碧月往外麵跑了半天,沒說動虞家請太醫,又平白受了一肚子氣,哭了一會兒身子也乏了,一躺下便閉眼沉沉的睡去。
碧桃望著窗外圓滾滾的月亮,輕輕的吐出一口氣,先前主子讀書的時候,她也跟著學了兩句,有兩句印象最為深刻,因為是主子喜歡的,叫做:十分好月,不照人圓。
虞向晴睡得格外香甜,仿佛腦袋上的傷對她半分影響也沒有。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虞家嫡長女應當是怎樣的?虞向晴心裡沒有答案,京兆虞氏鐘鳴鼎食,世代簪纓,是大尚數一數二的豪貴之家。
虞家嫡長女當是被人眾星捧月,千嬌百寵著長大。
虞向晴不是,她的生辰不好,還沒滿月便被道長鐵口直斷毒月離日出世者,必妨害六親禍及家族,所以被人連夜送去江南的外祖母家寄養,然而外祖母家同樣忌諱她的生辰,覺得不祥,將她放到一處山上的莊子裡長大。
山中無歲月,隻有一處廟宇與她住的莊子離的很近,幼時想念千裡之外的父母時,她會去廟裡逛一逛。與表姐妹起了爭執,受了委屈,無處傾訴,也去廟裡找菩薩說一說。
後來,傾訴對象由菩薩、佛祖換成了廟裡的小居士朝安,她們年歲差不多大,亦是幼年相識,小朝安比她還慘,沒有父母,又天生修閉口禪,不會說話。
可是朝安有師父,他的師父待他很好,會給他飴糖吃,他後來漸漸不吃糖了,糖便全進了她的肚子裡。
她喜歡這個安靜的少年,喜歡他的不會說話,她將所有的煩心事都告訴他,不必擔心他會到處說,因為他不會說話,也就不會背叛她。
八歲時,他傾聽了她所有的心事,十六歲那年,他變成了她所有的心事。
那年江南大雪,壓彎了枝頭的梅花,也壓塌了年久失修的廟宇,滿天神佛並沒有庇護他的信徒,朝安亦死於一場雪事,他甚至都沒有應約來年上元節的花燈會。
虞向晴想,世間再無那般溫柔皎美的少年,不嫌棄她的生辰,不嫌棄她的小心眼和大脾氣,包容她一切的短處。
他很窮,沒有錢,送不出像樣的禮物,但會在她生日那天親手為她畫一張護身符,祝她往後餘生平安喜樂。
她想他真傻,真的。這世間除他之外,沒人希望她有餘生,更遑論平安喜樂。
她的至親父母嫌棄她妨礙弟弟妹妹的出生,一點點的不如意就能隔千裡之外發泄到她的身上,除了挑剔便是斥責,他們多希望她能死在江南的孤山上啊。
當年江南大雪壓路月餘,等長安那邊得知消息後,隻淡淡的說了一句:“難怪道人說她妨克六親呢,果然命硬。”這就是她的母親,虞大夫人親口說的話。
虞大夫人這麼多年除了她再無所出,手段用儘,收效甚微,於是便將無子的苦楚和辛酸俱都發泄在她身上,眼見著丈夫一房又一房的抬著姬妾而毫無辦法,奈何姬妾亦無所出,虞家大房隻有她一個子嗣。
族老們逐漸不滿,原本虞家大爺少年便求取功名,這麼多年來在官場上混的一直如魚得水,是掌管虞家的最佳人選,可無男丁是大忌,又有個生辰妨克六親的女兒,真真是……一言難儘啊。
可是這一切,與虞向晴何乾呢?!她又沒求著他們生她,為何要將所有的不如意發泄在她身上呢?!
虞向晴由幼時對父母的思念、期待、孺慕俱化作了心中的怨憤,後來連這點怨憤都消散了,因為她有了朝安。
可朝安是佛祖的人,她不能跟佛祖搶人,等朝安滿了十七歲正式出家之後,她亦尋個尼姑庵青燈古佛了此餘生。
然而,朝安死在了他即將滿十七歲的那一年。
她也變成一個一無所有的可憐蟲。
她如行屍走肉一般跟著虞家的馬車來到了長安,開始相看汴京的兒郎,她的作用不過是替虞家聯姻長安城的各大世家,然而那些門戶相當的人,哪個不知道她的底細?!更不會娶她這樣的女人回家。
直到有一日父親沉默著帶她去看了一個人,隻淺淺問她:“這個人可以嗎?”
那是她見到辛灝的第一麵,彼時她還不知那是太子殿下。
隻一眼她便滿意了,因為辛灝的那雙眼睛,極美極出色的桃花眼,像極了朝安。
她親自點頭應下親事,於是順理成章的成了大尚太子妃。
假如世上從沒有過朝安,她想她大概會與太子殿下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過完此生,可惜沒有假如。
她見過最好的,便不願意將就一點點。
她忍不住拿見過的男人一一與朝安對此,皆不如,大不如。她沒有辦法說服自己的心,退而求其次。
朝安,由一顆蜜果變成了她的一道心魔,歲月不可破,與誰都不可說。
所相隔者,唯有生與死。
所相融者,唯有生與死。
那枚刺向太子殿下的金釵亦是穿破業障的無上法寶,從此之後她的人生豁然開朗。
殷紅的血跡從金釵頭部順著海棠花的花瓣一滴滴的往下落,她在十方琉璃裡驚鴻一瞥遇到最美的那雙眼睛,深邃,多情,仿佛會說話一般。
“之之。”
“芝子於歸,宜其室家。”
“沒有草字頭,不要誤寫。”
“之之”
虞向晴的頭忽然劇烈的疼痛起來,疼的她彎下了腰,眼前一片光怪陸離,忽遠忽近,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一會兒是年少時的相伴,一會兒是大婚當日東宮齊賀“祝太子殿下與太子妃白首偕老,百年好合。”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儘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阿猙!”忽的一下子,虞向晴從榻上大呼一聲,驚坐而起。
駭的守榻的碧桃一激靈,忙喊道:“主子,你醒啦?”
睡在外間的碧月聽到聲音,連繡鞋都來不及穿,忙向裡間跑去。
三人大眼瞪小眼互相對視片刻,虞向晴嬌氣的問道:“阿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