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驛站準備之時,李辭盈已做過最壞的打算:防風的油布、集水的桐油和綢布、治傷的藥草,樣樣齊全塞進包袱,讓此時狀況不至於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日落丘山,平沙寬廣,李辭盈在附近走了一圈兒,勉強找到一株相對茂盛的梭樹叢,好容易把那懶馬兒與兒郎拉扯過來,垂首歎氣,“就這兒吧。”
她解了包袱扔在地上展開,要自己撐油布,旁邊那人也翻下了馬,躬身過來,伸了手撥弄布上的物件。
“……”李辭盈瞥他一眼——蕭世子這會兒動作流暢,一雙眸子光澤幽灼,似乎又與常人也沒什麼兩樣,怎麼的,他忽然又不瞎了?
這般奇特,她揚手想試試,臂膀一抬到人麵前,蕭應問反應奇快,擒住她的腕往外麵拽,冷笑,“又想做什麼?”
上回他說“做什麼”,倒是三月三她著雪衫險些躺到他腿上去。
李辭盈鼓鼓臉頰,甩手卻是掙脫不得,隻好瞪他一眼,“放開,除非蕭郎君要親自撐布。”
撐布而已,又有何難?蕭應問扔開她的手,撈了那油布一展,輕易掛了一角在樹枝上,皺皺眉,又看她,“這布怎得這樣窄?”
李辭盈隻備著自己那一份,哪裡想到會和他一同困在砂海。況且不是這般小的玩意兒,又怎能隨身攜帶?
在砂海負重遠奔,她還沒這個本事。
蕭應問也想明白了,又把繩扣解開,係在更低的樹杈上。
正忙活著,餘光見到那女郎蹲在其中一棵梭樹下,手上一杆木鏟揮舞,有模有樣地刨起坑來了。
“怎麼的,李三娘是帶著寶圖來的?”
他這張狗嘴就沒有能閉上的時候!李辭盈憤憤回頭,斥道,“隻要您這幾日能忍住不飲水,妾倒是不必費力刨坑引露。”
絲綢布袋內外抹上一層桐油,待它乾了,一並放在刨出的小坑裡。等早晨醒來,多少能收集些露水。
水囊裡的飲水有限,蕭應問彆想沾染!想到他可能會分走她的水,李辭盈手裡揮得更快了,敲得石砂“哐哐”作響。
一鏟一鏟真把沙子當他的腦袋敲,蕭應問挑挑眉,不知她是哪裡來的深仇大恨。
隴西的夜沉得太快,霞光沒入晨昏線的下一刻,寒冷與靡星便一同出現,油布撐起的一小方天地躺不下兩個人,他們隻得足膝相抵靠在一處,等待天光拂曉。
落到蒼野茫茫的地步,心胸似乎也要寬廣些,李辭盈分了冷餅給他,兩人就著帳上影慢慢吃起來。
“蕭郎君是與賊人對戰時被風沙迷了眼睛麼?”李辭盈百無聊賴,隨口問他。
既已落到這個地步,蕭應問沒道理和女郎扯謊,他搖搖頭,模棱兩可,“隻是砂海光照太烈的緣故。”
哦,原是有病,怪不得在驛館時候尚能承受,一進了砂海,就賴在駱駝上,恨不能把整張臉都遮住。
她嚼著餅兒,嘀咕了一句,“世上那樣多神醫,治不好你這眼疾麼?”
蕭應問“嗯”了聲,不答反問,“三娘覺得哪兒神醫最多?”
“長安罷。”
思及長安之繁華錦繡,李辭盈難免感歎本屬她的金鑲玉裹仍然飄渺無蹤,低頭瞅一眼,身上這件胡服算不得粗鄙,隻是與那日於太和殿中的——
“三娘去過長安城?”蕭應問似是犯人審多了,明知李辭盈不可能去過長安,仍就她麵上莫名的憧向發問。
去過又如何,沒去過又如何,和這人說話忒沒意思,隨意閒聊打發長夜罷了,也這般句句機鋒,暗裡乾坤的。
李辭盈白他一眼,止了話頭。
可那人卻並不在意人家痛快不痛快似的,還提一嘴,“那脯酢你吃著覺得如何?”
如何,一口吃出你們來自長安城罷了!
“不如何。”
話說完想起那羊肉滋味,她又泛上饞癮,抿唇吞吞口水。
旁邊人提醒她,“三娘是不是還收著半隻羊肉畢羅?”
沒錯!李辭盈兩眼一亮,午晌吃剩包在帕子裡的。
她側身去摸口袋,忽一頓,警惕看他一眼,問道,“你想吃?”
癡人說夢,蕭應問冷哼一聲沒理會,自顧自吃餅去了。
也是,蕭世子哪裡會貪她區區一隻畢羅?放心大膽拿出來,一嘗,卻是冰涼涼、硬邦邦的了。
李辭盈索然,又將它放回帕中。
囫圇喂飽肚子,困倦直襲。
她是累得慘了,手撐著腦袋一點一點,眼皮上像壓了三四斤沙子,怎麼都支不開。
迷迷糊糊中,忽然想起長安小兒那一首童謠,他們稱蕭應問是“夜乞郎”,這事兒大概並非空穴來風,隻是不知有幾人知曉是他從來見不得烈日灼光的緣故?
當然,她隻可惜自己嫁與裴聽寒之後學的是馬術而非武術,否則等白日裡蕭應問再瞎過去的時候,她便奪了他那柄小刀——
先脫衣裳,再刮乾皮毛,一刀割了喉嚨,熱水下鍋,將調料包裹在蒸籠布一並放進去,如此燉上三個時辰,能喊上陸暇一家一同來吃……
她究竟是在燉人還是在燉雞?蕭應問聽罷那模糊不清的呢喃,扶住她的腦袋,似笑非笑地問,“陸暇又是何人?”
李辭盈卻已經不能對答了,還夢著燉雞的事,隻吃吃說道,“得帶上一捆醬白菜啊……”
否則絕不讓陸暇進屋子。
冷,實在是冷,鄯州雖也冷,倒沒有這般涼氣直從骨頭縫裡往裡鑽的,究竟她為何在寒夜露宿?究竟何時能搬離肅州城?
不,不對,瓜、沙兩州落在吐蕃賊匪手中,都護府也沒有了,裴聽寒晉了州牧史,早就在鄯州建了新府邸。
院中栽滿花圃,晴好的日子,麵兒和蠻兒總愛在西窗下玩耍。
裴聽寒廨所裡事兒忙,早早就出門了,家中無公婆,孩子們又有仆從陪著,李辭盈躲懶,窩到午後才起,多少適意。
晃晃昏沉沉的腦袋,不自禁地往前麵溫暖的所在靠過去,李辭盈揪住蕭應問的衣領子,貓兒似的轉了兩圈,嚴絲合縫拱進了人家懷中。
“又做什麼?”腦袋上方的聲音堪稱凜冷。
李辭盈才不管他樂不樂意,找到舒適的位置,腦袋往人家肩上一垂,愜意地喟歎,“這樣暖和…”
當然是暖和的,她軟得像一團剛織出來的絲蠶絨。
困得失了神智了,蕭應問冷著臉推她一把,“下去。”
“不。”李辭盈緊緊攥住他的衣衫,下巴往他側頸更貼近一分,低聲咕噥,“昭昭冷呀。”
昭昭…?
外麵是太冷了,寒風肅殺似雪天,萬物靜籟,誰也不該造作擾人好夢,蕭應問垂眼看了好一會兒,還是收緊手臂,就認命做了這人肉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