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說好心辦壞事,若不是傅弦回首那一瞬的遲鈍,盜匪何能注意到隱在風沙中的一片纖影,一槍挑開撲上來護主的侍衛,駿馬上的賊首咬住骨哨又吹出一聲號令,灰空中翱滑的獵鷹鳴聲回應,順著沙丘脊線盤旋展翅而上。
莊衝接了人家錢財,講好是一個不留的。
刀劍交刃聲越來越遠,李辭盈也越行越慢,直走到了相對平緩的沙地上,才扶在地上枯枝,扯開被濕氣浸透的覆麵,順下一口氣。
沙盜如何殘忍,李辭盈在幼時便有所耳聞,那時她與二郎三、四歲,是夜裡鬨覺的年紀,阿姐與姑母一人抱一個,講那俠盜大殺四方的故事。
然而故事總歸是故事,李辭盈深知沙盜隻為利趨,與她這般一窮二白的人又能有什麼交集。
慢慢安靜睡去,隻為著阿姐嗓音又輕又柔,帶著粗繭的手掌撫在背上,一下下的,寬慰她小小腦海中無邊雜念,就此沉入夢鄉。
李辭盈回首輕眺。
蕭應問他們勝算不大,但她仍得儘完向導之職,親往都護府走一趟,免得在肅州養傷的戚姓護衛知曉此事,又要尋她的麻煩。
心跳冷靜下來,她計較著從這兒折返都護府的路程,走得快些應來得及在日落前出去——傅六郎還問走不出砂海該如何,這兒夜裡涼如冰窖,帶著沙子的狂風能把人皮吹裂。
不到萬不得已,誰想在沙漠過夜。
李辭盈後怕摸了摸臉頰,又想起方才那一聲驚懼的“郎君”,聽不出是哪位的聲音,也不知喊的是誰,但局勢定是十分凶險。
她有些不明白。
數年後的宴會中,他兩個分明好得不能再好。
李辭盈心中莫名惶恐起來,誠然,她不在意傅、蕭二人會怎麼死,怕隻怕因為自己的介入,已令所有人的命數有了更改。
比方說,獨身逃脫去都護府報案子難免是要過堂審問的,楚州牧嫉恨裴聽寒,後者也對他避之不及,她現下惹了這般官司,裴聽寒還會來為她作保麼?
若是他不來,肅州城還有誰能為她赴百裡之遙?
又或是他怕麻煩乾脆將自己摘出去,斷了和她的聯絡呢?
要不就乾脆拖一拖不喊救援,可萬一傅、蕭神勇,仍然逃脫留下小命,她之狀況豈非較前世更加狼狽?
況且她都取走那柄鏡子了。
李辭盈一時沒了主意,恍恍惚惚邊想邊走,全然沒留意一道寒風鷙懸半空已一刻有餘。
獵鷹跟著她,一步步向丘山行去。
又過一刻,隱隱約約聽得風中蹄鈴輕響,李辭盈腳下一頓,獵鷹尖銳的唳鳴自虛空俯衝。
凜冽勁風撲向臉側,李辭盈這才驚恐抬首——鷹兒一雙綠瞳豎成細縫,荊刺般的利爪直衝她兩隻眼睛剜來。
獵鷹張著羽翼,巨如魔鬼,她哪見過這樣的玩意兒,腿下一軟,心臟幾乎跳出嗓子眼。
正是此時,東邊一支利箭破空而往,其速快如電轂,就那般貼著她的臉側,直直紮進獵鷹綠瞳中,連帶那飛迸的腥血撲撞出去,好一道濃稠的血弧,卻是一滴也未濺著李辭盈的衣擺。
這一連番生死輪轉,實讓人承受不住地發顫,李辭盈跌在砂石間,昂首去瞧丘脊上騎馬挽弓的少年。
那兒郎逆光而立,她實在瞧不清麵目來,但想也不會再有第二人來這砂海仍著玄衣。蕭世子生來尊貴,曙日似也獨寵於他,灼灼光華鍍出個的英挺輪廓,他昂然收弓回去,端是意氣崢嶸。
李辭盈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機緣,自去了太和殿起,好似樁樁件件,都令她與蕭應問糾纏不休。
逃這樣遠了,仍被他找著。
“陰魂不散…”她低低罵了一聲,轉眼就忘了方才是誰飛箭相救,當然了,若不是蕭應問,她又怎會落到如今地步?!況且她也沒求他出手。
來不及計較這些,更多雜亂的蹄聲自沙煙儘頭震響,黃沙漫天,大抵是跟著獵鷹而來的盜匪們。
而丘上那人竟一拍馬背,作勢就要走了。
李辭盈立即撒了豪情壯誌,拔腿上坡,乾澀的嗓子儘力揉出個顫顫可憐的音調,喊他,“蕭憑意!!”
“……”這時候倒是很會示弱,嬌怯怯的。
蕭應問一震韁繩,催馬向她而去。
局勢緊迫,他來不及停下,錯身而過時俯身一撈——小小女郎本是輕如羽毛,隻是沒想到她身上綁的包袱這樣沉重,蕭應問手下一頓,哼了聲,還是將人拽進懷中。
“……”
怎讓人坐在前頭?馬兒在沙地疾馳,顛得李辭盈一時頭暈目眩。
蕭應問看出她的疑問,解釋道,“你來指路。”
指路就指路,她本就是向導。想來若是她認不得路,他也不會費力來救。
沙盜從出路繞來,他們隻有往黃沙更深處奔跑。李辭盈指了個方向,大聲道,“咱們往這邊走!”
蕭應問“嗯”了聲,又問一句,“會騎馬兒麼?”
會是會,隻不過是來年才開始學的,如今的她應是不會。
李辭盈搖搖腦袋,發頂卻像是在顛簸中磨著了他的下頜,她忙停下,收肩向前矮矮身子,馬兒卻竟一腳踩進沙坑裡,李辭盈蕩得離了位置,直直撲到那人右臂上。
懷中的鏡子撞中了他臂上護甲,“哐”的一聲金石鳴響。
“……”李辭盈忍住胸口疼痛,也不信蕭世子能有這般惡趣味,死到臨頭了搞花頭?可定眼一瞧,那人碰到她之後,握在韁繩上的手指顯見忽然收緊了幾分。
手背青筋微微鼓張,實算不上清白。
李辭盈霎時怒火衝天,恨恨揪住馬兒鬃毛,咬牙道,“蕭郎君都不看路的麼,這樣大的一個沙坑直直踩進去,若是摔下來,你我倒能在黃泉路上搭個伴。”
話音剛落,前頭忽得出現一團梭樹枯枝,臨到近了,他怎還不避讓!
李辭盈沒忍住“啊”聲尖喊,蕭應問才似將將反應過來,一提韁繩,馬兒縱越過去,虛驚一場。
蕭應問歎了聲,還有空撓撓耳朵,“有障礙直說就好,不必這般雞貓子喊叫。”
她這才覺出不對來,側身回首一瞧,蕭應問一雙幽黑的眸望著虛無,淡得詭異,似一絲波動也無。
“……?”李辭盈呼吸都滯住了,腦中一時千頭萬緒,愣愣問道,“你怎麼…瞎了?”
“……”到這個時候也不必計較她的話語究竟是震驚還是無禮,蕭應問“嗯”了聲,順著她說下去,“半瞎,前邊有什麼東西,都勞煩三娘適時提醒。”
半瞎?!所以方才他就用這半瞎的眼來射鷹?!怪不說擦著她過去,勁風險些在臉上擦出道血痕來。
坐瞎子的馬和一頭撞進閻羅殿有何區彆,李辭盈“哈”了聲,使勁兒拍他的手臂,“得了,撒開!”
他還有臉笑,鬆了韁繩給她,又問,“三娘天賦異稟,這麼著就學會馬術了?”
這般淡然的調子,隻怕是撈她上來時候就曉得她會騎馬了。
後頭殺聲震天,她不至於在生死之際不懂取舍。
李辭盈接了韁繩,恨聲說道,“抓好。”
“嗯。”又是虛虛弱弱的一聲,片刻後,背脊覆上一具溫熱的身軀,蕭應問靠近她的耳尖,低聲道,“勞煩。”
那令人生厭的月麟香攪得李辭盈心裡發悶,她沒忍住嗤笑一聲,刺他,“蕭郎君是怕我一腳把您踹下去?”
蕭應問淡淡一笑,聲線涼且疏遠,“當然,三娘恨我。”手臂在她腰間箍緊兩分,他閉上酸疼的眼睛,一聲聲震在她清瘦的背脊,“隻是某不解,究竟你我淵源何在?”
李辭盈一下斂了笑容,兩眼望著前方,改口問道,“傅六郎等人如何了?”
如何了,沙盜悍勇,風沙迷眼,長衛與飛翎折了一半,蕭應問令餘下所有人都護住傅弦退戰,他自己則引敵向西。
路上見著那隻鷹,便一路跟到這裡來。
“死了。”
“……死了?”雖早有準備,但驟然聽到這兩字從他嘴裡說出來,還是驚得李辭盈手下發抖。
而身後那人何其怪哉,竟哼出個意味深長的笑來。
是了,李辭盈回神,但聽傅六郎一口一個表哥,她早曉得他是嘉昌縣主之子,這要是死在這裡,怕某人是笑不出來的。
蕭世子嘴裡一句實話都沒有,她怎得還不明白?不過多說多錯罷了,李辭盈咬住唇,不想理會他。
“三娘吃驚什麼,拎著包袱溜走之際,沒想過他會死麼?”蕭應問卻不罷休,還要繼續說。
李辭盈理直氣壯道,“怎是溜走?賊人猖狂,妾欲折回都護府找官兵相救。”
話畢她眼神微閃,抿唇待他問出她想要的問題。
蕭應問果然上當,“哦”了聲,手指在她側腰一點,問道,“特意將平螺鈿背鏡順走,也是為報官故?”
本以為她至少要驚慌一陣,卻不想那人倒打一耙,“蕭郎君定是好日子過慣了,渾不知人間疾苦。”
“何出此言?”
李辭盈道,“我這般身份的女郎去往都護府,輕易是見不著楚州牧的,若是身上沒有寶物傍身,即使擊鼓鳴冤,府中也無人理會。”
這意思就是想說西境州牧玩忽職守了?蕭應問皺了皺眉,若是此事當真,倒是不介意往上麵提一嘴。
本是沒多想的,不知怎麼的,他忽得憶起三月初三那夜,她伏在裴聽寒手臂哭得摧心斷腸的模樣,或是她發上那一點點殘留的玉芙蓉香氣提醒了他——
西境州牧若是倒台,受益之人便是肅州郡守裴聽寒。
想通此間關竅,蕭應問驟然發笑,反問道,“那於幽雲林中呢,三娘拿走戚郎君的荷包,也是為求見裴郡守之故?”
這人怎不按常理出牌?!一口黑鍋回扣過來,氣得李辭盈倒噎涼氣,顫顫然真是說不出話來。
而那人唯恐氣不死她,仍然要當場戳穿,“雖州牧史貪婪,然三娘為裴郡守之心,也是日月可鑒啊。”
李辭盈扯扯唇,勉強扳回一成,“當然,蕭郎君以為三月初三那夜妾如何為戚郎君傷勢憂心啜泣,自然是因為不想有人在肅州城生事兒,礙著了裴郡守的前程。”
此句下去,後麵那人竟就不再說話了。
她雖有些疑惑,卻還樂得清淨。
如今不是計較小事的時候,埋頭跑了一個時辰,後頭人聲漸遠,馬兒也近脫力,再如何拉扯韁繩,也是不肯另挪。
靉靅雲布,今夜與蕭應問宿在砂海在所難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