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幅員遼闊,建隆朝曆經數十年征戰下來,東至瀛洲,南下嶺、洋,西邊囊括吐蕃伊州邊境,皆為大魏土壤。
為督管各州,魏廷於三方設立都護府。裴聽寒所事肅州郡守,便是與瓜州、沙州、甘州、涼州等同為西境州牧管轄。
而其中瓜、沙、肅三者處在隴右狹道,又並稱西三州,與吐蕃隻隔著一道渾穀山脈,是邊防守備重中之重。
傅弦年前隨著飛翎衛外遣辦案,也在幽州、晟江等地曆練過一段時日,自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縱使北原寒風如何潦洌,裹在狐裘中忍一忍能過去。
然到了隴西,才真真感受魏土之廣袤——所謂四海八荒,各不相同。
今日晨光熹微時,西風嘯嘯寒入骨,眾人穿夾襖尚且寒冷,可行至午晌,耀日當頭,除卻外衫也熱汗直流。這倒也罷了,最最難忍是腳下砂塵灼熱,沿著背風坡深一腳淺一腳行兩個時辰,每踏一步都似走在烈焰滾碳上。
傅弦受不住,想問問何時能歇息,但瞧著前頭李三娘踩得步步穩妥,又實在開不了這個口。
他想了想,緩幾步等了後頭的駱駝上來。
蕭應問靠著椅圈仍睡著,覆麵扣在耳上紮得緊緊的,都快將整張臉都遮住了。
傅弦衝一旁長衛點點頭,伸手接了牽繩,低聲問蕭應問道,“怎樣,可還受得住?”
蕭應問“嗯”了聲,眼皮也沒掀,“累了?”
當然累了!傅弦好心問他,卻得這樣一句缺心肝的嘲語,沒好氣一瞪眼,但又不好說他什麼,改口問道,“快到午晌了,是不是也該吃些東西?”頓了下,欲蓋彌彰地補充一句,“我倒是不餓,但指不定有人想歇息了。”
蕭應問這才睜了睜眼睛。
刺目日光下,沙丘蜿蜒的背脊連綿不絕,輕塵順著風滾至燦爛儘頭,金磧卷地,鷓鴣欲斜,那輕裝素裳的女郎撐著木杖,膝下捆著的一縷赤色紗帶悠悠地蕩在風中——
傅弦正等著表哥發話呢,那人卻忽然問出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腿上綁的什麼?”
傅弦沒反應過來,低頭一瞧,才“哦”了聲。
為免沙塵進到鞋子裡,李三娘令眾人都在裹腿與長靴間用係帶掐了個圈兒,帶子多出來一段,他們便隨意讓它這樣垂著了。
“你說李三娘多細心呀。”
這係帶就是李三娘為給眾人示範位置,親手給他係上的,傅弦美滋滋地說著,忽然想起所有人中隻有蕭應問忘了捆靴子,但也無所謂,日光這樣盛,表哥不會下來走路。
但奇就奇在他誇了李三娘好幾句,表哥也沒回嗆他,過了會兒,點點頭,聲線有些疲憊,“歇息吧。”
有了這個由頭,傅弦便又快步追上前去找李辭盈說話。
李辭盈倒是沒想到蕭應問這麼快想休息,愣了愣,還是允了,“那好。”她停下來,一麵抽開了屜袋上的活繩,令眾人先把休憩的地方收拾好。
找到背風坡一塊沙子緊實的地兒戳上兩根桅杆,長衛們齊心協力撐開灰色油布,兩角釘在沙裡,兩角扣在杆上,得出一塊圓弧陰影來。
地方不大,但曬了這麼幾個時辰難得有個遮光的時候,二十餘人也不在意多擠了,各自取了簡食,摘了帽兒埋頭吃起來。
這時候蕭世子總算離開他的椅座,李辭盈吃得正好,忽得一張長影覆到麵前,算得上熟悉的月麟香抵過來,那人紆尊降貴,就這般撩袍坐在了她身邊。
原來蕭世子也是得吃飯的,長睫垂得很低,手裡握著一張五方薄餅,嚼得慢條斯理。
李辭盈瞥一眼,又見著了他蹀躞帶懸著的金製小刀,不耐地閉閉眼睛,口中的畢羅霎時失了滋味。
她微微側到一邊,將未吃完的畢羅重新包回帕子裡。
“羊肉畢羅不合三娘胃口麼?”蕭應問收收無處安放的長腿,側過臉寒暄了一句。
李辭盈沒理會——蕭世子可不會這樣好心在意她有沒有胃口,隻怕會是因為破落戶不貪美食而起疑心。
“我已吃好了。”她站起身,勉強一笑,又對吃得不亦樂乎的傅弦說道,“時間有限,你們吃了快些歇息,我先去給駱駝刷沙。”
傅弦嘴裡還塞著半隻胡餅,聞言忙抬袖遮了,昂首說道,“不急這一時半會兒,三娘你先歇歇吧,駱駝我一會兒喊他們去刷就好了。”
長衛也附和,和她笑道,“娘子且歇一會兒,這等事兒交給咱們幾個。”
可李辭盈卻並不想和蕭世子坐在一處,還要推辭,一開口,身旁的人倏地起身,又走到另一側去取水囊,兩三口喝完,就地坐下了。
這下和蕭應問隔了好些人,李辭盈舒暢些,也沒和他們搶活兒乾,答應一聲,就又回到原位,想把畢羅拿來吃,可想起剛才已誇下海口說自己吃好了。
於是作罷,她摸摸肚子,恨恨地抿抿唇,側身解了腰間小壺,仰頭咕嚕嚕灌了好大一口。
剛一收回手,忽得一個紙包從天而降,一瞧,原來那側一個長衛抱著食壇分起東西了,他一手在壇裡摸出個紙包又擲到傅弦懷中,一邊說道,“天兒太熱,這玩意存不久了,快些吃完它,咱們也不必費力背這壇子。”
傅弦拿了紙包一瞧,又湊著腦袋過來看李辭盈的,“三娘你嘗嘗,這是咱們在長——”旁邊一道寒光勁射,他硬生生改了口,“長山道買來的脯鮓,你且嘗個新鮮。”
李辭盈如何不知這新鮮東西是從何處買來的,那半月在長安城醉仙樓她已嘗了個夠,這時候拿它在手,似乎還聞得到西京春米的清香。
可惜如今物是人非,她的苦日子還不知何時能結束,一時心下低落,她敷衍“嗯”了聲,將紙包放在膝上。
到底是香氣四溢勾饞蟲,李辭盈沒忍住展開,裡頭金黃黃的兩隻脯鮓整齊排列,嚼在口中試一下,竟又是她最愛的羊肉。
是了,她才發覺那紙上已繪有兩隻彎彎的羊角。
下意識往右側看看,傅弦的那枚紙包上繪著遊魚圖案,應是她最吃不習慣的魚鮓。身旁其餘幾人的也各不相同——他們帶了許多口味。
竟是隨意擲選也得了最喜歡的,李辭盈眉間舒展,麵上和悅不少。
收回視線時不經意又看見那永寧侯世子了,到底是皇親國戚,端坐風沙帳,吃一塊冷餅也能吃得清雅恣漫。
背脊挺直,腮邊輕動,慢吞吞地嚼著。
一瞧就知自幼是沒有挨過餓的,大概也從不知爭食為何物。
李辭盈歎了聲,心道,也不知生在侯府,天生富貴是個什麼滋味?
感慨間錯眼一掠,兩人忽對上了視線。那人黑沉沉的眸子瞟到她的發頂,一副拒人千裡之外的模樣。
哈,誰稀罕看他似的,李辭盈扯了個笑,轉身背對,立即撇嘴翻了眼白。
吃罷略做休整,那邊長衛也將駱駝眼睫上的細沙清理好了,李辭盈重新覆好圍帽兒,將將站起來——
沙丘那邊一聲銳哨揚起,此間眾立即起身抽劍,刹那之間,外間沙石翻浪,金霧遮天,十數蹄鈴齊響,由遠而近震得人心中一團亂麻。
“是沙盜!?”李辭盈驚得臉兒煞白,她在肅州城這些年,從未聽說過誰在這兒遇見過沙盜的,尋常商隊過了疏勒河穀便向安西縣去了,這條路來往的都是西三州做工的窮苦兒郎,哪裡有油水可撈?
“三娘莫慌。”傅弦知她害怕,立即解了礙事的裘帽往她腦袋上一按,向左右道,“萬萬照顧李三娘安危。”
這兒的二十人中,有兩位是他的護衛,乃是出城之前縣君為保親兒平安,在南郊雲策營中挑選的神武衛。
“是。”那兩人對視一眼,答應著,向李辭盈靠近一步。
“刀劍無眼,你且在這裡等待!”傅弦來不及說太多,按住劍柄,跟著眾人衝出帳外。
來者果然是沙盜。
一麵之下一句客氣話都沒有,兵刃相接,錚錚聲如雷震滔天。李辭盈捂住覆麵,扯開油布帳子一瞧,前邊打得沙揚雪絮,幾乎人人需以一敵三,傅弦與蕭應問衣衫華貴,周遭更是刃光亂如芒。
沙盜們騎在馬兒上橫衝直撞,境況瞧著很不妙。
“速速出去幫忙!”李辭盈催促看著她的兩個護衛,“傅六郎若是出了事,你們如何向縣——”她險些咬了舌頭,咽下喉中乾澀,急急說道,“——如何向他家中交代?”
不用她再多說,那兩人已飛身躍出。
李辭盈即刻抽開了地上的百寶箱,也是兒郎不在意整潔齊整,裡頭端得是亂七八糟。
叮鈴當啷翻了兩遭,李辭盈才找到自己的包裹。牢牢係好在腰間,她轉身走出一步,又一咬牙回了頭,再度俯進木頭箱子,摸出那柄亮晶晶的平螺鈿背銅鏡,一並塞進懷中。
非李辭盈不義,她手無縛雞之力,留在此處也無用處,待到了安西縣,她定即刻去都護府——
她為這不恥行徑惱得直搖頭,同時,貓著身子從沙丘底疾步奔逃。
沙盜隻在意地上的財寶,守衛們隻顧著向前方迎敵廝殺,周遭亂成一鍋粥了,哪裡還有人要在意亂陣之中潛逃的區區女郎?
李辭盈料想如此,然則,鏖戰正濃的傅弦見到神武衛出來迎戰,立即恍了神智,沒忍住回首去瞧。
敵方見此時機怎肯放過,一槍直直刺來——
“郎君!”
海沙漫漫雲天直下,那女郎聞此肝膽俱裂的一聲呼喊,驟然渾身一顫,而後她縮住肩膀,加緊步伐,兩腳險些交替出殘影,就這樣一溜煙直奔到沙霾之中,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