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聽寒其人,本屬洛陽裴氏中不太受嫡係重視的一支,蕭、傅二人上一回見到他還是孩提時候。
建隆五十九年的千秋萬盛節,宗國來使,裴聽寒隨親族從東都往西京參太和宴,大人們觥籌交錯,幾個年紀差不多的兒郎便一同在殿外投壺娛情。
雖看不慣那幾個東都崽子倨傲的做派,但同是世家子弟,又是在禁中,表麵功夫做做,倒沒鬨出什麼事。
去歲初,裴聽寒中武舉,也來過一趟長安,恰好蕭應問出遊蜀州,那便是沒有遇見過。
此刻能認出來,多虧他俊朗玉雋的一張臉。
時年能中武舉的郎君們大都膀大腰圓,虎背熊腰。是以巡街時候,一眾舉子打馬疾走長安街,裴聽寒一襲赤色披氅烈烈風揚,清磊身姿火團一般掠過去,不知引得多少前來觀禮的貴女矚目。
後有好事人將這一幕繪做書箋在文玩館販賣,不止一日售罄,更有買家為錯版一張擲金爭搶。商人們得了商機,不多日又出畫像、紙扇等製品,長安城人人趨之若鶩,竟至有漏網之魚飄進了清源公主的書房裡。
隔日,她就喊人給自家不孝子訂來一張火紅披氅,配上鶴紋缺胯袍,再佐以潤潔細膩的赤玉珠冠,奢華流光,貴不言說。
不說那時已是七月盛夏,再一聽此物與裴家人有關,蕭應問怎肯費力試穿,白挨了一頓囉嗦,沒忍住回嘴一句,立即被趕出府門。
且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三月初三,裴聽寒不應該在這裡。
“真是冤家路窄。”傅弦亦從最初的憤怒中清明過來,“三州巡防至少月餘,遇上連綿風沙日則耽擱得更久,他怎會這個時候現身肅州?”
沒人能回答他的疑問。
兩句話的功夫,少年與白馬風旋電掣般馳來,裴聽寒甚至還穿著巡防營的朱漆山紋披甲,行到眼前橫馬急刹,他勒住韁繩,鞍鞘後懸著的鳳翅兜鍪“哐”一聲擊腰側的令牌,金器嗡鳴。
裴聽寒掃一眼神色嚴肅的眾人,狹長的眼睛微眯,卻也並不下馬,隻揚聲問道,“爾等何人、因何故逗留在此?”
既是商隊,見到著甲胄者自不必再戒備,蕭應問令眾人除了兵甲,可傅弦早不耐裴家勢力,見到那人語調輕慢,上前一步嗆聲回他,“你又是何人,深夜獨騎這樣匆忙,莫非是逃兵?”
蕭應問扶了人肩膀把人往後壓,側身喊人將過所(注1)拿來,繼而拱手對裴聽寒道,“小子無知,兄台莫怪,吾等受太行山定風山莊所托,往隴西礦場尋魂晶石,誤入此林間,實屬意外。”
過所勘驗無誤,裴聽寒也不和小孩兒計較的,躬身將文牒等還了,清澈明亮的一雙眼帶上笑意,“幽雲林常有霧霾,無人向導則寸步難行,你們頭回到肅州,困在這裡也不算得奇怪。”他昂首看看天色,又道,“隻是某現下有急事要辦,否則應當領你們出去。”
看他這樣子,似乎並不知他們的身份,片刻思忖,蕭應問微微皺眉,做了個擔憂的神情,問道,“兄台這般疾馳,莫非是蕃賊又來擾我邊境?”
裴聽寒搖搖頭,朗聲笑道,“不必憂心,隻是某的私事。再等一個時辰霧便會散去,勞煩你們先修整。”他微微頷首,“打擾。”
什麼私事會讓他巡州後連甲胄都沒來得及脫就要去辦的?蕭應問見那人抬著韁繩就要走,又上前一步,“兄台——”
剛一開口,卻見那人忽得笑意斂儘,原本澄清的眸色一瞬席卷沉星。
蕭應問下意識扶住刀柄,順著他的目光回首看過去。
不遠處的帳外立著伶伶纖影,李辭盈披回了她原本的短謁,墨色秋眸水光閃閃,想說什麼,一張嘴,竟顫顫抖如篩糠。
裴聽寒再顧不上其他,立即翻身下馬,一手按開肩上銀扣,腳下半步不停歇,三兩步走到麵前,披氅也恰好解開,他反手一轉,輕裘在半空轉了個彎,將那發顫的女郎包得嚴嚴實實。
“盈娘?!”
李辭盈見了他,鼻尖酸澀簡直直衝靈霄,纖手緊緊揪住裴聽寒身上這件郡守服製,眼眶釀出了無窮無儘的淚水。
甲胄上徹骨的冰涼如細針一樣刺入肺腑,她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心肺腸子都酸得打了結——天爺啊,裴明也!他仍是小小郡守!
整整三年經營!夙興夜寐督促他上進,竟都這樣付諸東流了!
想到至少還有半載的苦日子去熬,李辭盈兩眼直發黑,腳下也失了力氣,俯倒在人家胸口,臉又被鐵甲寒衣冰一下。
她打個激靈退半步,氣得沒法子,“嗚”地哀哭出聲。
“怎麼了,盈娘,你怎會在這裡?”南門李三娘向來是個潑辣豁達的性子,就算是南郊那幾個地痞到她家攤子為難,她也不許他出手相助。從市井摸滾出來,李三娘從來知道怎麼不讓自家人吃虧受氣。
除非是——
裴聽寒換手扶住搖搖欲墜的女郎,另一邊去摸袖中軟劍——方才觀察過了,商隊中大約有一半人會武,方才發話那兩人似造詣都不低。
隻他一人,又要護著李三娘,或經鏖戰才可突出重圍。
莫不說李辭盈對他的了解已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裴聽寒一有這動作,她也曉得他定是誤會了,這下什麼傷心困苦都要靠邊去,永寧侯世子位高權重,心眼又這般多,一旦起衝突,他們的前程、富貴、性命豈非都斷了。
她抹了淚水,低聲喊他,“明——”不對,此時他不過十九,還未取字。李辭盈忙改口解釋,“裴郡守,是蕭郎君的商隊要往鳴劍礦場去,請我與他們做向導的。”
做向導?裴聽寒皺眉,轉過去看了蕭應問等人一眼。
不等他反應,她眼波一轉,又嗔道,“子時都過了你也不來,我還等什麼,左右今日已不是妾的生辰了。”
幽幽怨怨說著,手兒卻去拂人家額角露珠,紅唇輕抿,多少還是帶著笑意,“弄得這般狼狽,哪裡就有人在等你了?”
原是這樣。
“沒有?”裴聽寒挑挑眉,料得後頭有人在看戲,收了手回來,低聲道,“三州聯巡,我與瓜州、沙州郡那兩位吃住都在一處,怎傳得出消息來?”
若是行蹤泄露,難保吐蕃有所異動。
她輕哼一聲,又柔柔補充一句,“喊吐蕃人將你們都抓了去才好,也不必妾日日憂心了。”
耍癡賣嬌,聽得人心裡一陣陣發緊。
他和李三娘的關係一直半明半昧,隔著官民這一層界限,她從來對他忽冷忽熱。
繞彎去南門樓子吃麵,十次有八次見不著她。
若是出城辦差去,幾日沒了消息,她倒會在陸暇那旁敲側聽。
難有這般親昵時刻。
裴聽寒隻以為是離彆良久的緣故,壓了壓揚起的唇角,哄她道,“是我的過錯,回去之後你怎麼罰都好,萬萬不能再哭了。”他沒再問太多,隨手挽了她的長發,說道,“商隊向導一事我會想法子,我先送你回南門去。”
夜寒難挨,諸事回去再議。
然而脫身並不易。
這邊兩人久彆重逢,另一邊的蕭應問和傅弦卻萬想不到李三娘果真認得裴家的人,且關係瞧著甚為親切。
難不成她真是跟著刺客來的?
無論如何,他們不能讓裴聽寒給他們安排向導。蕭應問手指敲在刀柄,思忖道,若是將裴、李二人立斬在此處,不知是否可行?
而傅弦則想得更多——裴氏娶親較傅氏更為嚴苛,除舊五姓外,難有誰家能與之聯婚,裴聽寒又怎能真的娶了她?
再思及方才在帳外聽得李三娘道“山村野夫”雲雲,傅弦臉色驟沉,莫非堂堂裴氏子弟,竟在這邊境荒城做起土皇帝來,做些個逼良為娼的勾當。
不錯了!方才李三娘見了那姓裴的,怕得都發抖了!
沒等他們想出個法子來,李辭盈卻率先拒了裴聽寒的建議,“妾與蕭郎君都說好價格了,怎好到了這裡又臨時反悔?”
她壓低聲音,卻又讓話語恰當好處隨風吹進蕭應問的耳朵,“整整五十兩。”
出手這樣大方,的確不該悔諾。
“西邊一向不太平,你現在去,我怎能放心。”他這樣勸她。
可李辭盈態度堅決,悄聲道,“怎不放心?我倒是很放心,裴郡守才巡防回來麼,西邊隻怕是最太平。況且鳴劍礦場的路我走了不下八回,沒過半旬就該回了。”
裴聽寒暗暗眸色,又瞥了蕭應問一眼。雖不過區區商賈,但那人周身氣質孤清,麵上就算帶著笑,覺著也絕非善類。
但他裴聽寒又是李三娘什麼人,她做決定何時聽過他的話?
可是,李三娘若真想為商隊向導,他們又怎會因霧困在這幽雲林中?
“好。”他點點頭,想了想,又將手藏進袖中握了握她的,“我等你回來。”
而她之所以紆尊要為“商隊”向導,更多是忽然想起一事,前世蕭應問如此篤定她知曉戚長史的身份,明言道她拒救官差,大抵是戚長史過後才想起她翻到過他的令牌。
他們要去扮做商賈去做一件事,等事畢了,誰還管她知不知曉戚長史的身份。
大不了走這一遭,免日後清算。
可事情似乎越來越麻煩了,李辭盈皺眉昂首,但見天幕層雲輕散,缺月昏昏,萬物枯澀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