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吾意昭昭 虞渡 3957 字 15天前

去歲歲末,蕭應問曾隨官家微服出行勘察南郊官道——前長安令陳飛仗著自己是裴氏親信的學生,一向是氣焰囂張,而後竟敢在官道鑄澆用料一事上以次充好,致使大竺貢車摔進泥坑,兩名使者重傷。

官家嚴令徹查,欲拿陳飛祭旗,可偏偏車內送的是貴妃所用黛螺粉,裴啟真是抓住這一點,於大朝會上聯合縱橫——一頂貪戀禍水的帽子蓋下來,又當場要灑淚要告老還鄉,迫得少年天子負荊請罪。

暗訪那夜驟雨傾盆,他們暫歇在農家客舍,晚廚中正有一菜名為“葫蘆花”,乃是將錦雞與秘方、花料裹入荷葉,再以油網縛之,最後埋進柴火堆煨熟。

撬開外表一層凝固的厚泥,濃醇的氣息已從裂縫中四溢,滿室生香,冷眼等到廚娘除去那些粗糙的屏障——內裡色澤豔靡,皮脆肉嫩,色香味皆上佳。

唇舌肺腑間勾出莫名的不適感,蕭應問錯眼去睨手上的風燈。幽暗的光簇映在深邃漆黑的眸中閃爍,那張波瀾不驚的麵孔落在半明半昧的昏聵中,更顯寂冷。

“三娘明白我的來意。”他沒有轉身,也沒太端著,懶懶抬肘側壓在一旁壘高的團枕,拿手指繞他那柄從不離身的小刀上的穗子。

她是再明白不過的,蕭世子多疑想要查處罪證,不是親眼所見,他不會相信她的“清白”,想來之後的禍患無窮無極。

她萬不想再與他有什麼牽扯。

讓他“親眼所見”,也不能讓他對她換衣的舉動生疑——其實不難,李辭盈係好襟前綢帶,眸色沉寂望著篷布上的影子,扯扯唇角,慘然笑了聲,答道,“妾自然明白郎君來意。”

“……”這份淒楚又是從何說起,蕭應問眯了眯眼睛,等她繼續陳述。

可她卻不明說,轉了身來看他,問道,“郎君從太行山來?”

長發散落在雪白的中衫,光澤得像綢緞上的流水般。

在他們的說辭中,的確是受太行山定風山莊所托,來到隴西尋礦的。好在傅弦在美色前尚存理智,沒有一股腦兒告訴她他們的來路。蕭應問“唔”了聲,不置可否。

說是來自崔嵬,可除蕭世子外,那群人卻或多或少都帶些西京口音,李辭盈心下冷哼,麵上卻不顯,她向他靠了一步,低聲道,“八百裡太行,巍巍山川,妾無緣可見蒼莽冷日、夕陽橫斷的美景,不知道世子之後能不能與我細說……”

此間狹窄,她一步步往前挪,沒兩下,長發上幽幽的玉芙蓉香氣撲到他的鼻尖——馥鬱濃醇,的確是幽州所貢不假——帳上兩張影子糾糾纏纏交疊到了一處,可她卻並不停住。

蕭應問快速地掃了她一遍,對麵那人隻穿了中衫,綢緞柔順貼緊纖濃有度的身軀,足未著履,一截小腿瑩白光潤,根本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藏武器。

既然如此,她靠過來做什麼?神色平靜,如此理所當然的模樣——微微屈膝,就要坐到他腿上來。

蕭應問一下攥住了她的手臂把人提走,冷眸陰沉,“你做什麼?!”

而對麵人竟顯出幾分迷茫的錯愕來,而後她嫣紅的唇輕抿,“郎君帶這衣裳來給我,不正是為了——”她頓了一下,把不願說出的詞語退回去,低頭看著被他握紅的手腕,皺眉道,“或者您這樣的人物,也與那山野莽夫一般,給了些許好處,便肆意粗魯。”

他這下明白過來,一下鬆開她,口中“哈”出個音節,冷笑,“你以為我帶衣裳來,是為了向你討這份‘好處’?”

那女郎似乎更加難以置信,俯在被間,璨璨的兩隻眸子低垂著,泠泠水光也要漫上來,半晌,才咬牙道,“郎君清風霽月,哪裡會是討要這些‘好處’的人,是妾感激您收留,免我在林間擔驚受凍,所以才……”她似乎羞憤極了,垂淚不肯再說。

而蕭應問呢,才從最初的震驚中緩過神來,驗是驗過了,她確實身無一物,相信裴家不會派這樣一個柔弱的女郎跟那些刺客同行。

雖然方才她換衣前披散的長發將背脊擋了個嚴實,他之所見不過一弧圓肩,但此舉的確是他輕浮失禮。

她這樣一說,倒像他是個心口不一的偽君子,且還是色中餓鬼,要在這荒郊野外——

蕭應問閉了閉眼。

可對麵那人嗚咽得更慘了,一聲聲,絲絲顫顫的,好不可憐。

再回想她所提及“山野莽夫”與麵對此事漠然平靜的模樣——在裹腹與饑寒中交替困渡一生之人,又有這般傾城容姿,隻怕此生多有不易。

但這世上不易之人太多,蕭世子生於人間富貴中,並不推人及己。

這麼個檔口,傅弦總算解了束縛,聽得李辭盈抽噎,氣喘籲籲地要進來救人。

“三娘!”

簾子一掀,眼前卻忽然一黑,蕭應問一隻手掌蓋在他臉上,傅弦於指縫隻瞧見表哥黑著臉,居高臨下地瞄他,“還想鬨什麼?李三娘歇下了,明日一早,她領咱們往鳴劍礦場去。”

餘光瞥到帳上纖影微微一滯,蕭應問勾唇笑了聲,側身回望,“三娘是肅州人,家裡又有長兄,想來對鳴劍礦場很熟悉。”

是了,前些年鳴劍礦場采出新墨石,開出的工錢可觀,肅州的兒郎們幾乎人人都去做過工。

傅弦忙道,“正該如此!”壓低點聲音,又說道,“三娘缺銀子,咱們缺向導,豈不是正正好?”

“等到了礦場,結五十兩給她。”蕭應問悠然望著濃霧層層的天幕,慢條斯理地說著。

五十兩!?

傅弦倒不知蕭應問是什麼打算,但一想又能與李三娘同行,臉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來,“嘿嘿”兩聲,心滿意足地打下簾子,不經意覷見蕭應問在看他,又收了神情,搓了搓仍然麻木的手臂,問道,“表哥,你怎不知憐香惜玉,問話就問話,怎得弄哭人家了?”

聽著她在裡頭戚戚哭著,他簡直想把蕭應問活剮了。

“得了。”蕭應問沒耐煩看這豎子不爭氣的模樣,走遠幾步,才將緣由與他說,“她與戚柯的傷無關,但身上那玉芙蓉澡豆子仍然有疑點,明早你遣人去南門樓子打聽打聽,礦場一案取證完成之前,萬不能讓她離了咱們的視線,以免節外生枝。”

傅弦“哦”了聲,想起什麼,又忍不住說道,“這樣一來一回也得月餘吧,那我得請人安排女郎的吃穿用度……”

哪有傾城美人裹在麻布短謁中的,天下多少綾羅綢緞、華服錦衣,不給她穿,豈非暴殄天物。

蕭應問神色忽地冷峻下來,冷聲說道,“傅六郎,我瞧著你大抵是神誌不清了,庶人著綢衣有悖《魏律》,你想讓裴聽寒抓她去牢裡,就儘管去安排吧。”

這話像一捧冷水從頭澆到底,精氣神也像一下被抽走了,傅弦垂眉遠遠瞧著沒在黑夜中的帷帳,低聲道,“…知道了。”

雖是如此,還是不甘心地爭了一句,“我隻是不忍美人落難…你瞧她頸上粗裘,或是以三色牛毛製成,既不保暖也無增顏色,磨在肌膚上多少難受。”

難受麼?蕭應問道,“肅州城的百姓誰不是如此。”

“肅州城如此,那我——”傅弦腦子一熱,險些就要說出不該說的話。

天幕雲層低低掠過發頂,像是有一場大雨即將傾盆,淒風冷雨間,蕭應問很輕地歎了一口氣,“阿弦,她在長安城活不了,彆因為一時貪鮮枉害卿卿性命。”

“我沒有……”

傅家與蕭家一樣世代簪纓,男子四十無子才可納妾,若是真帶李三娘回去,哪裡有位置能給這樣一個女人。

瞅著那人懨懨的,蕭應問倒覺得好笑,一麵之下就要許卿終生,也就傅弦才為這些事情思慮。

當然,方才那句話也是順著傅弦說說罷了,縣君托了清源公主(注1)傳話,讓他務必好好照看傅弦,怎可能讓傅弦與來曆不明的女郎糾纏,真帶回去鬨出事,李寧洛非把他爹從雲策營喊回來,親手宰了他不可。

隨行的人大都受了些傷,此刻正休息著。寒夜寂靜,蕭應問靠在馬車壁,困意也漸漸襲來。

一看守住另一端的傅弦,配劍跌在旁邊,稚子般倚在木箱上,好夢正酣。

但也不怪傅弦那般癡迷,那著著雪衫的女郎暗燈下走過來的那兩步,柔玉春華,皎如秋月,她是風中輕顫的一株木芙蓉,妍麗折線沒入可堪盈握的凹陷,落落風姿,綽約清冷。

的確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若她真是細作倒還讓他更愉悅些,策反到自家這邊,不知能煉成怎麼樣的一柄利器。

這樣想了一會兒,倒好打發這漫漫長夜。

闔闔眼睛,又像聽到什麼聲音由遠而近。

蕭應問拍了拍衣上的褶皺,挺直背脊重振精神。

這回是真的聽清楚了,他猛地站起來,寒劍出手,流光微茫閃在骨指之間,不必等他喊人,陣陣馬蹄急切洶湧,足夠此間所有人警覺戒備。

傅弦從夢中驚醒,大吃一驚,“他們還有後手?”

“不像。”蕭應問道,“似隻有單騎,或是有人路過。”

半夜路過這裡,想來不是什麼好事。

眾人披衣扶劍,嚴陣以待。

不多時,但見林霧中奔出雪雲一朵,劍眉緊蹙的少年郎單騎而往,他身負一杆紅纓槍,發後一縷赤色綢帶飛在風中,白馬銀鞍,身姿意氣凜然。

是他?蕭應問擰住了眉。

而傅弦呢,握緊了手中劍,咬牙哼得鼻子咻咻,“裴聽寒!他還真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