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覺進屋時不知存了什麼心思,沒有把房門帶嚴,屋裡沒人說話,外麵小院裡的聲音就傳進來了。
因此,染緋那句自信到離譜的自誇,也傳進了三個男人耳朵裡。
蘇輕辭沒什麼反應,眼皮半抬,濃密平直的睫毛擋住大半眼白,仿佛在對外麵人大言不慚的話語表達著輕蔑。
智覺給蘇輕辭把脈,順嘴問:“神夜門說的是你,皇城說的又是哪位公子?”
蘇輕辭還沒開口,左護法急匆匆替主子反駁:“方丈彆亂說啊,神夜門追染姑娘的絕對不是主上。”
蘇輕辭抬眼看左護法,左護法右手握拳捶了捶左胸口,意思是讓主上放心,他定會守護主上清白。
智覺大師指腹下,蘇輕辭的脈搏亂了一瞬,恢複穩定後似乎比之前快了些。智覺讓蘇輕辭換了隻手,繼續搭在他脈上。
“神夜門裡追求染姑娘的不是蘇施主,莫非是左護法你?”智覺又問。
左護法幾乎原地起跳,嗷的一聲:“大師,不是我!我冤枉!”
“是你又如何,”智覺猶如長輩般勸解,“我瞧染姑娘聰明伶俐,嬌豔可人,對人家產生好感也不是丟臉的事。”
蘇輕辭出言阻止這場鬨劇:“彆逗他了。”
智覺眯眯眼笑得像尊真佛,專心把脈。
蘇輕辭的脈象顯示,身體主人強壯無比,健康年輕,沒有半點隱疾。但不久前,他們使出各種招數,都不能喚醒這位毫無預兆就陷入昏迷的人。
多虧了染緋以身犯險。雖仍不解緣由,智覺還是提醒蘇輕辭:“你得感謝人家。”
門外院子裡,彥葉對著染緋慘不忍睹的、敞開的傷口發愁:“我現在沒有乾淨的紗布,雖然撒過藥粉,但還需包紮。”
他正垂眸注視染緋傷口,思考解決辦法時,忽然一隻手伸了過來,停在他與染緋二人中間。
蘇輕辭忽然出現,忽然靠近,伸手抓住了一片忽然飄落的花瓣。花瓣被微風吹到染緋附近,最後卻落進他手裡。
彥葉坐直身體,警惕問:“你是誰?”
蘇輕辭不答他問題,隻說:“差點掉在傷處。”
也不知道在對誰說。
彥葉心裡警鈴大作,這男人在勾引誰呢?一看就是彆有目的的關心!
彥葉想拉起染緋外袍,擋住她裸露在外的肌膚,又顧及她傷臂,乾脆起身站在染緋和那紅衣服男人之間,不讓彆人看見她。
彥葉眼神不善地打量蘇輕辭,問染緋:“姐姐,他是誰?”
“沒誰,不用理他。”染緋嘗試抬起胳膊,可稍微一動就痛得太陽穴直跳。
肉身的痛放大了心裡的厭惡。她隻要一想到為完成係統任務自討苦吃,留下一身傷,就對蘇輕辭深惡痛絕。
她很難不把賬算在他頭上。
摩雲的話響在她耳邊,“混沌九花還可以幫人凝魂固魄,使人精神倍增”。
染緋不想繼續拿自己當藥引子,所以摘取混沌九花,她勢在必行。
今夜危機已經解除,該休息了。
染緋站起身,左手虛虛抓住右半邊衣襟,隔了一點距離遮住自己的身體。
“我就知道,他啥也不是——”
“她是我不久前納的妾室。”蘇輕辭沒耐心等彥葉話音完全落下,“聖音寺彙聚天下消息,你身處其中,竟然不知她與我的關係?”
彥葉說不出話了。
彥葉在蘇輕辭開口之前,其實已隱約猜到了他的身份。一身紅衣,半臉麵具,不像個好人,那必然是神夜門門主。
神夜門門主對新納的妾室愛護有加,走哪兒都帶著她,不久前還為她在聚寶齋鬨了一通,鬨得君正園翩翩公子黑了臉。
坊間閒言碎語裡帶了一個名字,彥葉之前沒放在心上,如今蘇輕辭點明,他才意識到,原來眼前的染緋,就是傳言裡的那個誘惑魔頭的妖女,染緋。
魔頭和妖女一前一後將彥葉夾在中間,蘇輕辭垂眸看他,染緋抬眼看他。
彥葉的光腦袋都不如中午時亮了。
染緋傾身向彥葉,手背碰了碰他肩膀。彥葉如同一隻受驚小貓,猛地側身閃開。轉過身來,不可置信的受傷眼神落入染緋眼底。
智覺和十五麵麵相覷,隨後智覺開口,聲音平靜,能安撫人心:“彥葉,你且回寮房休息。”
彥葉對智覺雙手合十,勉強行了個禮,跑著消失在夜色裡。
蘇輕辭將大紅外袍解開,一甩手就披到染緋身上。
“時候不早,我們也該回去了。”
蘇輕辭一句話既是對染緋提要求,也是告知智覺大師。
智覺本打算勸人留宿一晚等天明再走,染緋趕在智覺之前說:“我不走,我今晚要住在這裡。”
蘇輕辭給染緋披衣服,兩人之間的距離陡然拉近,他一低頭就能聞到她發頂的味道,可能是花香。春天盛放的花太多了。
蘇輕辭單薄的裡衣下擺,被突如其來的夜風吹起。
他向她討要:“理由。”
染緋仿佛沒聽到,攥緊了領口,拖著過長的紅色外袍經過蘇輕辭,大紅色的珍稀麵料從蘇輕辭鞋麵拂過,穩步朝智覺走去。
“大師能給我安排個住的地方嗎?”
恰好遂了智覺的意,他眉開眼笑地給染緋安排最好的客房,親自帶人過去。
蘇輕辭和十五默不作聲,一趨一步。
三個人分彆住進三間客房,客房旁邊不多遠便是僧人們的寮房,染緋對此十分滿意。
她想留下來,並非為了養傷,而是因為彥葉離去前的臉色實在難看,她放心不下。
他還是個小少年,萬一想不開,一口氣誤入歧途,她豈不有罪。
客房裡疊放有乾淨的海青,染緋動作緩慢地換上,忍痛慢吞吞地整理衣褶,儘量穿得嚴肅莊重。
衣服大小合身,她手腕上的菩提子佛珠剛好露在袖口外,乍一看,頗有幾分信女的虔誠。
傷口仍未包紮,強行穿上衣服一點也不舒服。
外表虔誠的信女忽略掉門外擺放的餐食和腹中的饑餓,趁精力未被疼痛蠶食殆儘,沒有片刻停留地往彥葉寮房方向去。
彥葉不在他房裡。
染緋敲了門,又附耳在門上聽,異常的安靜讓她頭腦清醒一瞬。他的確不在。
那他會在哪兒?疼痛襲來,染緋腦子被攪得如同一攤爛泥,無法思考,她背靠房門順著門滑下去,跌坐在地上。
她眯著眼,左手發狠捏住後腦勺與後脖頸的連接處,試圖遏製住疼痛的傳導。
偶爾有晚歸的僧人路過染緋,紛紛側目瞧她。想起今天關於彥葉的流言,或許不是流言,畢竟連堂主師兄都說彥葉肯定犯色戒了。一下子眼神閃躲開,又忍不住看回來。
原來就是這個女人啊。確實貌美,難怪彥葉會為她犯戒。
“彥葉師弟不在寮房,”有人善心大發,“施主莫在此處苦等。”
那人指了一個方向:“方才小僧路過後山入口,似乎看見彥葉師弟的蹤影了,他正往後山小道上走,估計是要去閉關房。”
染緋蹲坐在地上,仰麵道了句感謝。
她靜坐了會兒,積蓄更多力氣,一鼓作氣起身,朝好心人指的方向走。
夜裡本就沒什麼人在外走動,後山附近更是荒涼,寥無人煙,到處都是黑漆漆的,沒有半盞燈。高大樹木遮住了月亮,染緋伸手不見五指。
她沒功夫感到害怕,一心隻想早點找到人。
染緋義無反顧,踏上後山通往閉關房的小徑。
往裡走,原本寂靜的路上,逐漸冒出痛苦的嗚咽,低低的,嘔啞嘲哳,難聽惡心,勾不出彆人的憐憫。
染緋自顧不暇,無心管嗚咽聲的來源,隻是隱隱覺得,彥葉或許就在那個方向。
嗚咽聲在注意到染緋褲腳掃過雜草的動靜後,忽然變得激動,“啊啊”聲更加急促高昂。
染緋終於走到聲音源頭處。
發出嗚咽聲的,是一個人。一個蜷縮在地上,腦袋邊流了一灘血的人。他瞪著一雙渾濁的眼睛,“啊啊”地想讓染緋注意到他。
染緋如他所願地投下一個眼神。
有點麵熟。染緋在記憶裡搜尋一番,下午她推開彥葉房門時,迎麵碰上的兩個和尚之一的臉,與這個嘴角湧出暗紅色血液的男人的臉重合了。
客堂堂主在方丈跟前嚼舌根,他口中的內容,恐怕也是從那兩個和尚嘴裡聽來的。
染緋越過地上的和尚。
不出意料,沒走幾步就發現了另外一個和尚。同樣是癱倒在地,微弱地掙紮著,腦袋旁邊一攤血跡,濕潤腥臭。
這個和尚沒有“啊啊”叫喚,比前一個清醒些,染緋經過他旁邊,他已經適應了黑暗的雙眼竟然瞬間認出染緋的身份。
於是他發出了更為淒厲的慘叫。
“啊啊——!!”
不尋常的嚎叫傳進閉關房裡麵,正忙著處理下一個對象的彥葉停下手,自言自語:“都這個時辰了,誰還會來呀?”
語氣天真至極,真像是個躲開家人,獨自在街上玩鬨的少年郎。
彥葉眉頭一挑,他手底下的人就要遭殃。
彥葉手上紅通通的,裹了一層人血。紅通通的手指抓著堂主的下巴,堂主塊頭明明比彥葉大出一圈,可他身體凝滯不能動彈,眼睜睜看著彥葉另一隻手在他門牙外麵比劃。
彥葉低聲在堂主耳邊說:“師兄,你知道的,口出惡言之人應下拔舌地獄。”
“可惜,我暫時沒法拉你們下地獄,我還有很要緊的事情沒做完。”彥葉緊了緊抓堂主下巴的那隻手,將他下頜抬高,興致勃勃地觀察堂主臉上不甘、恐懼雜揉的表情,接著說,“所以隻好委屈你們感受拔舌。我學藝不精,但是拔舌和拔舌地獄,應該大差不差吧。”
客堂堂主發不出聲音。
彥葉忽然鬆手,拍拍堂主的臉:“我感覺你有話要說,說吧。不出意外的話,這是你能說的最後一句話了。”
“要好好珍惜哦,師兄。”
彥葉沾血的手指點上堂主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