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類的氣息(1 / 1)

聖音寺。

方丈室裡,智覺大師光滑的頭皮似乎變得皺皺巴巴,他眉頭緊鎖,放下佛珠,點上一盞油燈,拿起油燈走進一間密室。

不一會兒,監院和幾位長老匆匆出現在密室裡。

正對密室門,靠牆供奉著一尊佛像,佛像周圍的蓮花安靜綻放。佛像麵容慈悲,姿態內斂淡泊,從上而下,垂眸注視地上一圈麻布包裹的蒲團,以及蒲團上坐著的僧侶。

方丈智覺大師先開口:“半年前,我曾將圓寂的法音大德親自開光的佛珠,贈與神夜門門主。”

眾人皆是臉色凝重。

半晌,有人遲疑接話:“如今出差錯了麼?”

智覺大師雙手合十,閉眼道:“現在神夜門那串佛珠,已經消失。”

“何故?”幾位長老齊齊驚呼。

“緣由未知,”智覺大師歎了口氣,接著說,“我偶然感應到一陣強烈的能量波動,再一仔細探查,才發覺是法音大德的念力在一瞬間爆發,之後迅速消散。”

監院喃喃開口:“那件世間僅剩的法音大德親自開光的寶物,竟就這麼毀於一旦。神夜門他們果然,果然是……”

監院克製著沒講出來的話,被旁一位長老撿走:“果然是邪魔門派,那什麼門主,定是邪惡根源。聽說他為了一個女人,還專門把人聚到一處,攪得江湖亂七八糟。師兄你當時還好心把佛珠手串給那白眼狼,現如今……”

“不可妄言。”智覺大師打斷長老越發憤慨的言論,雙手搭在雙膝上,“‘邪魔’是外人對神夜門的描述,難道我們出家人也要用外界的評價去看待他們麼?”

話雖如此,可智覺的心裡忐忑不定。

半年前,神夜門門主性情陰晴不定,一時以殺人為樂,所到之處流血漂櫓;一時又完完全全沉寂,不見蹤影。

某次沉寂後,世人提心吊膽地推測神夜門的近況,誰也沒料到,蘇輕辭的身影出現在了聖音寺。

那時他看起來毫無人樣,麵色蒼白似鬼魂。智覺將他藏於方丈室,帶他修行和打坐。十日後,將大德開光的佛珠贈給了他。

智覺記得自己是這麼跟他說的:“你身上業障過重,須始終帶著這串佛珠,不可輕易摘下。那些不善之行,萬不可再為了。”

於是蘇輕辭左手腕,多了一串與他氣質千差萬彆的佛珠。

這半年時間以來,他如約未再肆意殺戮,安靜本分,仿佛成了一個善人。如今佛珠消失,蘇輕辭與智覺的約定,便也隨之消失。

智覺大師清了清嗓子,提議:“既然我們已經得到這個消息,應當告知天下。”

眾僧侶齊聲應道:“是。”

聖音寺變得繁忙,各種通訊法寶、各種會飛會跑的奇珍異獸在寺廟內外來來回回。

蘇輕辭一行人還沒抵達皇城,天璿國皇城裡,早傳遍了神夜門門主即將卷土重來的消息。

人心惶惶。

朝堂上、市井間,總能聽見有人提“神夜門”三個字。伴隨這三個字出現的,還有顫抖的聲音、緊張的神情。

神夜門兩輛奢華奪目的馬車抵達皇城城門的時候,一傳十十傳百,由城門延伸至皇宮的路上,幾乎看不見行人。道路兩旁門窗緊閉,卻從縫隙裡投射出許多道查探的視線。

車輪咕嚕咕嚕轉,在許多道藏於暗處的視線裡,馬車離三皇子府邸越來越近。

三皇子君正園從探子口中得知此事後,腦中靈光一閃,終於明白他府邸一巷之隔的庭院屬於誰。

那庭院自建造完畢後就無人居住,關於庭院主人是誰的傳言不少,卻從沒定論。君正園之前不太在意,可蘇輕辭的車駕就在外麵,正朝這裡駛來。

猶如一條冰冷的毒蛇順著他腳跟、小腿攀爬,待他發現的時候,蛇已經在他耳後嘶嘶地吐著信子,炫耀著劇毒的獠牙。

君正園喊住報完信準備離去的探子:“還沒有摩雲的消息麼?趕快去找。”

探子心裡叫苦不迭,摩雲尊者跟人間蒸發了似的,任誰都聯係不上。但他也隻能應道:“是,主子。”

兩輛馬車在三皇子府邸旁邊停下。

較大的那輛上先下來一黑衣人,接著是戴著標誌性半臉麵具、一身大紅的神夜門門主。車門仍然敞開著,已經下來的二人卻沒有往宅院裡走。

神夜門門主輕輕叩擊車廂,裡麵不情不願出來一個粉嫩衣裙的絕色女子。

她坦然自若將手遞到蘇輕辭掌心,男人五指收攏握住她的手,耐心扶她下車,小心護著,生怕她跌倒。

管家在大門恭候多時,趕忙迎出來,為門主和他身旁的女子帶路。

君正園站在皇子府的觀景台,將隔壁宅院門前發生的一切儘收眼底。

他自小受過的教導讓他無論何時都身姿挺拔,站得筆直,全身隻有眼球隨著底下人的動作而轉動。

君正園注視蘇輕辭的一舉一動,可眼神忍不住往蘇輕辭身側飄。那日在神夜門,他也曾這樣扶過她。他做了偽裝。若再見麵,她應當認不出他。

君正園搖了搖頭。他不該想這些無聊的東西,明日還與裴雪心有約,提早準備為好。

觀察蘇輕辭的不止君正園一人。短短一個時辰,皇城幾乎每家每戶都在討論,神夜門門主對新納的妾室無限縱容、肆意嬌慣,不僅為她舉辦盛大儀式,還低聲下氣哄著她。

庭院大門關閉,蘇輕辭放開染緋的手,手掌相互拍打,似乎想將灰塵或汙垢從手上甩掉。聲音清脆刺耳,染緋偏頭看他。蘇輕辭拍灰動作未停。

染緋問:“不演了?”

她本來與影衛同坐一車,路上相安無事,臨近皇城時,蘇輕辭不知道抽什麼風,派左護法過來,偏要讓染緋上他們那輛馬車。她想看他們有什麼把戲,便從善如流。

原來是要刻意讓彆人瞧見,她是神夜門門主心尖尖上的那個絕色妖姬。

左護法站出來解釋:“今日我們初入皇城,各方勢力應該還來不及在院子裡安插眼線。”

他下一句話明顯含有言外之意:“日後,還多麻煩染姑娘了。”

“確實麻煩。”染緋笑著點頭。

管家聽著,一聲不吭,默默在心裡把染緋的地位等級拔高了幾層。

蘇輕辭在皇城置辦的庭院不似神夜門空曠,畢竟地處皇城中心,寸土寸金。主路兩邊草坪和低矮灌木修剪平整,濃綠的顏色,鬱鬱蔥蔥。

乍一打眼,院子裡沒有一棵樹。轉過身去,才能在大門兩邊的圍牆旁,發現一排桃樹。正值初春,樹枝上沒有葉子,隻孤零零地綻開幾朵桃紅的花。

管家堆著笑帶路,一行人不急不緩穿過前廳和花園,來到後院。後院正中間對著正房,沉重的雕花木門敞開,沒設屏風,紫檀木桌椅擺設整齊。

管家抬手,稍躬身,說:“主上與夫人便在此處歇息,三位大人可在兩側廂房住下,每間屋子都是提前打掃乾淨了的。”

左護法都隻稱呼染緋為“染姑娘”,管家卻自作主張用“夫人”喚她。

十五偷偷觀察門主,門主神情淡淡,仿佛沒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不知道是不在乎一個稱呼,還是不在乎被稱呼的人。

蘇輕辭和染緋已經往正房走去,十六拽了一把停留原地走神的十五,十五踉蹌兩下,跟上十六步伐。

蘇輕辭忽然停下,轉身看向十五。

十五神色一凜,匆忙垂頭。十六不明所以,但門主表情不佳,於是他也跟著垂頭,不敢接住門主的眼神。

“明河、十五十六留下。”蘇輕辭開口。

管家有眼色地帶染緋先行一步,繼續參觀正房內部布置。

目送染緋和管家走遠,左護法才問道:“主上,有何吩咐?”

蘇輕辭單手摘掉麵具,從容不迫,眼神從十五低垂的腦袋上掃過,與左護法對視。

“有摩雲的消息麼?”

左護法下意識偏頭看十五,追尋摩雲的蹤跡一直是十五主導負責的。十五沒反應,十六曲肘戳了戳他的腰際,十五才抬起頭。

十五勉力支撐,儘量與門主對視:“有,十天前有人在天樞和天璿兩國交界處,發現過摩雲尊者的蹤跡。”

“現在?”

“應當是在天璿國境內。”

“去找。”

十五重重點頭:“是,主上。”

管家介紹仔細,準備周全,正房內家具陳設一應俱全,木頭床靠牆擺放,兩個枕頭挨得緊密,一床紅底被子又大又花哨。

染緋看了那張床兩眼,在屋裡溜達一圈,又看了床幾眼。

等到管家退出正房,蘇輕辭結束秘密談話從後院進入正房內部,無視她的存在,輕車熟路朝一扇屋內小門走去,染緋才想明白。

那怪人怎麼會睡在靠牆的床上。或者說,那男的絕對不會和她同床共枕,他有自己的住處。

又是一個難以入眠的夜。

染緋擦了擦脖頸後滲出的熱汗,坐起身,緩和了急促的心跳,肌肉有些緊張,肩頸酸痛。她乾脆下床,在屋子裡來來回回走動,放鬆一下。

今晚有月,室內不暗,不用點燈也能看清路。

染緋轉了幾圈,趿拉著鞋,徑直往蘇輕辭的臥房走去。她穿過一扇聯通內外間的門,輕手輕腳,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音。

蘇輕辭的臥房和雲霄塔裡的臥房布置如出一轍,寬敞但空曠,唯獨房間正中央擺了一張木床,天花板上垂下來的半透紗帳嚴實地擋住床鋪。

染緋不動聲色地觀察。黑暗裡,視覺受限,其他感官更加敏銳。

整個房間隻有他們二人,她聞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那麼空氣中飄著的,就是蘇輕辭的氣味。

染緋仔細嗅聞,是水霧的味道,乾淨,清冽,像充滿水汽的深林,冰冷山風吹過,剩下荒無人煙的寂靜和原始。

原始代表著危險,文明未曾在此處紮根,潮濕中滿是脫序和失控。

讓人好奇想靠近,又因害怕而遠離。

她聽見蘇輕辭平穩的呼吸,靠近幾步,她甚至聽見了他平緩有力的心跳。

蘇輕辭竟睡得著。

染緋抿唇不語,左手唰一下拉開床帳,猛力提起右腿,光腳朝熟睡之人腰間踹去。這一踹,頗有泄憤的意味。她踹不到沒有實體的係統,那就折騰折騰讓她共感的對象。

白皙的足踩進軟被裡,隔著一層阻礙蹬在蘇輕辭側腰上。

蘇輕辭瞬間伸手握住染緋作惡的腳踝,甚至眼睛都還沒睜開,直覺便足夠精準判斷她的位置。

蘇輕辭其實在她開門的時候就醒了。

自從一年多前突發的第一次昏迷,之後他便會偶爾陷入沉睡,一躺就是三五天,無人明白這是怎麼回事,自然也就無藥可醫。除昏迷之外的時間,他都沒辦法徹底安睡,合上眼,思緒總是飄飄忽忽,休想沉澱下來。

他已經習慣淺眠。

可還沒習慣有個人會半夜來訪。

“鬆手。”染緋掙紮了幾下,沒掙開。這男的看起來病懨懨的,手勁卻著實不小。

蘇輕辭睜開眼,在黑暗中與染緋對望。

“你來乾什麼?”每個字都像結了冰般的冷。

染緋想了想,快速比較幾個備選答案,說:“郎君還欠我一次洞房花燭呢,現在能補上嗎?”

語氣似撒嬌。

蘇輕辭立即把掌心裡的細弱腳腕丟開,像丟開燙手山芋,手縮回被子下麵,看不出是不是壓緊了軟被邊緣。

惡心。

全是假到懶得費心偽裝的假話。

她站在他臥房裡沉靜觀察的時候,毫無半點人前顯露出的嬌憨。蘇輕辭能在染緋身上察覺到幾絲同類的氣息。

同為狩獵者的氣息。

不如談開。

蘇輕辭掀開被子,大手一揮,牆上懸掛的十幾盞燈儘數亮起。

染緋不適應地眯了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