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雲霄塔靜得仿佛隻剩染緋一個能喘氣的活人,果真同十五介紹的那般,隻有蘇輕辭及極少數得他信賴之人可以進入。上山之前,十五捏訣那套繁複的手勢,正是解開陣法的“鑰匙”。
給她上完藥、包紮好之後,十五便離開了。
隔了一會兒,另一個影衛匆匆過來敲響染緋的房門,放下托盤,又匆匆消失。染緋換上托盤裡乾淨輕便的衣裙,仰麵躺在床上。
窗戶沒關,能看見被外麵月光鍍成冷黃色的雲霧。
刻意壓抑一整天的疲憊充滿四肢,刻意壓抑的疑問也忽然在腦海翻湧。
她非常想知道抹殺體驗和與蘇輕辭共感之間,究竟有何聯係。
但她已經逐漸了解係統風格,對於這個問題,她若是問了,係統也隻會給出冠冕堂皇的圓滑答案,觸及不到真相,不如靠她自己探尋。
另外,一種保護自己的本能也讓她忍住沒問出口。如果問了,她心上設下的某道防線似乎就會被打破。
這本玄幻言情小說的套路說來也簡單,丞相家庶出不受寵的女主裴雪心,靠努力和運氣,與三皇子男主君正園攜手,克服重重阻礙,提升靈力修為,一路向上攀登。
在登上魁星大陸之巔的同時,男女主二人的關係也得到幸福圓滿收場。
而蘇輕辭則是男女主攀登路上的“重重阻礙”,在充當反派這方麵,他一個人頂得上其他貨色一堆,堪稱高質量反派,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這樣的典型反派身邊,少不了胸大無腦的絕色妖姬——說的就是染緋。
她對自己穿書的角色還算滿意,要顏值有顏值,要武力有顏值。
好看能當飯吃。這麼一想,染緋胸口聚集的鬱氣消散了些許。
但她還是睡不著,一閉眼,被抹殺的黑暗就會冒出來,張牙舞爪地吞噬她。共感所見所感,實在是太真實,又太痛苦了。
一整晚,她迷迷瞪瞪,半夢半醒直到破曉。昨晚給她送托盤的影衛再次出現,叩響她房門,轉達蘇輕辭的指示:
“染姑娘,門主決定搬往皇城,今日啟程。”
傳話的影衛十六話也不多,十分守規矩,一言一行,倒像是確實把染緋當成女主人似的。
昨日十五拽著傷員染緋到處飛,今日十六專門安排四名輕功了得的壯漢,穩穩當當抬起轎子,連轎子頂上的流蘇墜飾都少有晃動。
染緋眼下掛著淡淡的黑,手撐頭坐在轎子裡,即便不走尋常路也能平穩下山,忽然有種乘坐纜車的感覺。
沒多久,轎廂落地,染緋聽見轎子外十六的聲音。
“染姑娘,到了,您請慢步下轎。”
染緋撩開側邊小窗簾,掃一眼,看見了十六略低垂的後腦勺。順著十六正麵對的方向望過去,停著兩輛馬車。一輛豪華,另一輛更豪華,豪華到奢侈。
較小的馬車雕刻著精美的花紋,細致入微,散發著淡淡的檀香。
較大的那輛馬車更是顯貴,由上等的紫檀木和白金打造而成,車廂上鑲嵌著的稀世珍寶排布有序,組成了神秘詭異的紋飾。
讓人想看第二眼又害怕,清醒地用微不足道的自製力抵抗誘惑,再被誘惑拉扯,不斷下墜,跌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染緋睫毛微顫,凝神盯著寶石紋飾。她心裡嘖嘖稱奇,反派帥哥在陣法上確實有點造詣。
十六再次出聲提醒染緋下轎。
較小的馬車忽然有動靜,十五從前門鑽了出來,站直身體,往十六這頭看來,自然也看見了窗戶內染緋的臉。
匆匆一瞥,十五收回視線,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副守衛者的姿態擋在馬車前麵。
染緋下了轎,十六伸開手臂指向較小的馬車:“染姑娘,這邊請。”
染緋沒順十六指的方向,而是直勾勾看向另一邊的大馬車,語氣堅定:“我要坐那輛。”
十五耳朵微動,轉頭向這邊張望。
“染姑娘,您彆為難屬下。”十六說。
他話是這麼說,可染緋在十六麵無表情的臉上找不到半分為難。她邁步向大馬車,十六橫跨一步,用結實身軀攔住她去路。她鍥而不舍,十六亦步亦趨。
馬車裡,蘇輕辭背靠軟墊閉目養神。他聽了一會外麵的動靜,漠然抬眼,冰冷視線砸向左護法。
左護法早就注意到馬車外的吵鬨,得到門主的示意,他立馬出去為門主分憂。
“染姑娘,門主喜靜,您還是上這輛馬車吧。”左護法勸道。
兩堵肉牆擋在染緋跟前,她就是插了翅膀也難越過去,索性以嘴力取勝。
染緋仰麵,故意長長吐出一口氣,歎道:“今日不過是成親後第二日,我便已遭厭棄,往後的日子,恐怕沒法過。”
她身上沒有攜帶帕子,隨便捏住袖子摁在臉上,假裝擦淚。
左護法嘴巴張張合合,欲言又止。
後方的十五,步子往他們三人所站的位置,挪近了些。
染緋袖子仍停在臉上,擋住半邊唇角,一開口,又是語出驚人。
“昨日他還欠我一次洞……”房。
左護法反應過來,猛地用咳嗽聲打斷染緋還未說完的話。
染緋舉高袖子,擋在臉側,不讓十六看見自己的神情,對著嘴角抽搐的左護法挑起眉頭。她無聲的口型在問:我繼續說?
左護法邊搖頭,邊妥協地把染緋往大馬車帶。
他走到馬車邊站定,主動伸出手臂架在空中。染緋自然地把他胳膊當做扶手,拎起裙擺,輕巧踏上馬車。
她沒有自己打開馬車門,而是笑眯眯地等左護法視死如歸地替她開門。
門開,染緋的視線立刻自動定位到坐著的蘇輕辭身上。他一身大紅色的衣服,映得他臉上有了幾分血色。
不過蘇輕辭看不見她,他不知何時又閉起眼。明明屏聲斂息,可他隻要存在,就不可能被忽視。馬車空間容納十人都綽綽有餘,卻幾乎被蘇輕辭一人的存在感占滿。
染緋向來不虧待自己的眼睛,她隔著空氣描摹他的五官,身體自動自發找了個離他最近的位置。
兩人之間僅僅隔了半臂距離,看得左護法心驚肉跳。幸好主上不在意,沒太抵觸染緋的接近。
左護法沒坐在他原本的位置上,而是選了一處離門主二人最遠、離馬車門最近的地方。
他麵朝車門坐下,眼觀鼻鼻觀心,若是有可能的話,他情願把自己的耳朵封死。
眼見門主的馬車行駛起來,春日暖陽在揚起的灰塵中投下光柱,十五才怔怔上車,和十六一道落座在較小的馬車內。
神夜門此番前往皇城,明麵上隨行極少,除了左護法和幾個影衛,再無他人。
倒不是因為他們不想引人注目。畢竟他們駕駛的馬車,與低調、掩人耳目毫無關聯。
而是因為,左護法勸染緋的那個仿佛托詞的“門主喜靜”。
染緋和蘇輕辭並肩坐著,在他耳邊嘰嘰喳喳。
“你長得挺好看的。”誇誇作開場白。
“昨日那麼重要的日子,你竟然找替身。到了夜裡,還讓我一個人過。”述說委屈,站上道德製高點。
“你是不是有什麼隱疾?”雖然承接上文去聽,似乎有什麼旖旎的歧義。
但這句話才是她真正想問的,小說裡沒寫反派身體狀況,隻知道他是男主最強勁的對手。
萬一蘇輕辭身上有什麼怪病,任務途中突然暴雷妨礙她回家,再來補救,費時費力,不如一開始就坦白清楚。
染緋儘量壓低聲音,她每句話都像悄悄話一樣親密,宛如戀人耳語。
可蘇輕辭沒什麼反應,倒是左護法冷汗直冒。姑奶奶,他讓她上馬車,就是想堵她的嘴,可她的昏話怎麼越說越多!
左護法頭暈眼花地回頭,正與蘇輕辭剛睜開的眼睛對上,頓時一個激靈。
蘇輕辭錯開與左護法對望的視線,慢條斯理將眼神聚焦到染緋臉上。
他譏誚反問:“你昨日不是見識過了?”任何人但凡見過他昏迷的樣子,都會知曉那便是他的致命弱點。想取走他的命,趁他昏迷之際,一擊必勝。
“我隻知道昨日你一見我,便想掐死我。”染緋知道是知道,但她隻要不想認,就能麵不改色撒謊。
她說完,蘇輕辭沒吭聲,車廂裡安靜得隻剩左護法的吸氣聲。
染緋適時停頓後接著問:“你到底有什麼毛病?”
乾脆,直截了當,不留情麵。
左護法轉回身體,背對不要命的女子,手指用勁摳住車門。萬一他們打起來,他第一個跳出車廂。
蘇輕辭眉宇間肌肉緊繃,若有所思,忽然說了句不相乾的話。
“你變得很不同。”
染緋沒有任何心虛膽怯,對答如流:“現在的我才是真實的我。”
左護法默默轉身,看向門主,抬起一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意思是染緋腦袋出問題了。希望主上不要和瘋了的人計較。
蘇輕辭收到左護法傳達的信息,瞥他一眼,又闔上眼簾不理人了。
“打你那一巴掌,還疼嗎?”
染緋湊近蘇輕辭的臉,溫熱呼吸撲到他泛涼的皮膚上,近得能數清楚他到底有幾根睫毛。他臉上剔透且蒼白的緊致皮肉下,紅痕減淡到不細看就看不出。
這回,蘇輕辭的眉頭明顯擰起來,他垂放在身側的手握成拳,慘白到幾近透明的皮膚下青筋鼓脹。
染緋低頭,腦門快要抵在蘇輕辭肩頭。
她舒展手臂,伸出手停在蘇輕辭手上,塗有蔻丹的紅指甲劃過蘇輕辭手背的青筋,極致的色彩對比化作利刃,仿佛下一刻就能劃破血管,鮮紅的顏色噴湧而出。
蘇輕辭手背被染緋指甲撓得發癢刺痛,陡然一震,瞬息之間抽走手,閃躲用力之猛,連帶上半身都向後靠了靠,詫異地凝視開始大笑的女人。
他原以為染緋是裝瘋。眼下在染緋肆無忌憚的笑聲裡,他不得不相信。
染緋是真瘋。
馬車平穩行駛,速度不慢,正午時分停在溪邊稍作休整。
大馬車在前,小馬車斷後。
蘇輕辭沒下車,坐在他的位置裡沒換過姿勢,染緋跳下車活動活動筋骨,左護法儘職儘責守護馬車。
染緋屈膝坐在溪邊大塊平整的圓石上,下巴擱在膝頭,傷臂僵硬地垂放身體右側。她發現下車的十五,招呼道:“十五,我傷口疼,你幫我看看。”
十五聞言,環顧四周,沒見到門主,隻看見左護法默許的眼神。
他走上前去,在縮成一團坐著的染緋旁邊蹲下身,小心地解開繃帶。傷口沒有潰爛征兆,正在逐漸愈合,用過他師父的獨門傷藥,理應不會再有痛感。
或許是姑娘家皮肉細嫩,不能忍痛。
十五喊來十六,讓十六用水靈力操控水流給染緋衝洗傷口。衝掉了舊藥粉,十五從懷裡取出熟悉的黑色藥瓶。
十六下意識伸手去摸藥瓶,十五躲開。
十六不可置信:“我找你要過好幾次,你都不肯給。現在你竟舍得給她用?”
“她是主上的人。”十五解釋道。
“你少胡說,我們都知道她不是。”十六仍舊不屈不撓地看向黑色藥瓶。
染緋聞言抬起頭,眉眼彎彎,衝快言快語的十六笑道:“你說,我不是什麼?”
左護法關注著溪邊的一舉一動,沉聲命令道:“十六,回馬車去。”
十六自知失言,訕訕返回。
染緋不再追問,繼續問下去隻會讓她自己陷入尷尬境地。
十五仔細撒好藥粉,從儲物戒指裡取出乾淨的繃帶,準備替染緋纏上。
“等下,”染緋推開繃帶,從圓石上站起身,朝後方小馬車走去,“時候不早,上車繼續。”
十五一言不發,握著繃帶,跟在她身後。
左護法見狀,也轉身進入大馬車。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染緋傷臂早已處理完畢,可久久不見任何一個車軲轆轉動。
十六沒那麼多心眼子,直接問染緋:“染姑娘,你不到門主那輛馬車去麼?”
染緋回答也乾脆利落:“不去。”
話音剛落,就聽見前麵那輛奢華大馬車啟程的聲音。
速度比休整之前快了許多,車輪發出的嘶吼隱約帶有怒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