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飄搖的雪羽間,裴儀真的身影漸行漸遠。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遠遠望去唯有一角琉璃黃色的裙裾彰顯著其主的存在。
心念一動,魔龍漫步來到了裴儀真的身旁,與她並肩而立。
見魔龍的身影出現在眼角,裴儀真轉頭看他一眼,而後又將視線落回了手中的梅花上。
風雪之中紅梅淩寒而開,緋豔的色彩在周圍的茫茫雪白中格外奪目。裴儀真的指尖拂過半開的花朵,又輕輕地點了一點閉合的花苞。
她將花枝抵在鼻尖,輕輕地嗅聞,而後那雙瀲灩的眼眸彎起,似是含了無數喜悅。
按理說,心情愉悅的人,說起話來也會更溫柔些。裴儀真的語聲也確實溫柔清軟,可她話中內容卻格外刺耳。
“香蘭笑聽聞龍吟之聲,便會驚懼不已,繼而凋敝,轉生輪回。”
總覺得和這人離得太近會有危險,魔龍不動聲色地遠離了她,而後抱起雙臂,輕哼一聲,道:“所以你是在怪我孤陋寡聞,好心辦了壞事,反倒讓那嬌貴的花草嚇死了嗎?”
裴儀真的眼睛睜大了一些,她將花枝從鼻尖移開,斜放在頰畔,故作驚奇道:“這種時候你就應該說一聲不知者無罪,好讓我說一句愚昧便是罪過,接著你再繼續反駁我。”
魔龍:“……”
心知這話茬要是接下去定是要沒完沒了,魔龍便話鋒一轉,決定探究一些自己更想知道的東西。
他在心裡挑挑揀揀了一會兒,決定效仿前人的交談之道,先問候問候對方的身體。
魔龍於是開口道:“你的精力為何如此充沛?明明昨晚還虛弱得快要死去。”
花枝輕搖,映襯著裴儀真唇角明豔的微笑,她望著魔龍的目光饒有趣味,顯得格外明亮。
“我說過,我有一秘法,需要你的配合才能化解劇毒。雖然還未進行過雙修,但你昨晚待在我的身邊,已是起了一些作用。”
魔龍回憶著昨晚發生的一切,望了望天,又低頭對上裴儀真的眼睛。他提出自己的疑惑:“不是說你那功法需要我,其實是要借雙修時產生的生生不息之氣作為緩衝麼?沒有雙修,那又哪來的生生不息之氣?”
魔龍合理懷疑裴儀真從一開始就欺騙了他。
他看著那張被狐裘簇擁的臉龐,捕捉到對方臉上那分狡黠至極的微笑,對自己心中的猜測十分肯定。
而裴儀真臉上的神情並無絲毫易改,她端莊華豔的眉眼間蘊著溫柔笑意,無端顯得正氣凜然。
她笑盈盈的說道:“是麼?那隻是我隨意一說,你不會真的信了吧?”
魔龍竟不是很意外。裴儀真這樣地巧言令色,較之之前表現的坦蕩磊落,其實更讓龍放心許多。
他轉過頭去,看著漫天飛舞的白雪,臉上也沒有流露出什麼特殊的情緒,仿佛與昨晚易燥易怒的魔龍並不是同一條似的。
“自是未曾全然深信過,但所幸你我已然立下契約,在關鍵的那幾件事情上無法作假。至於其他,難不成你我還會期待,立下誓約就等於握手言和、親如一體、坦然交心麼?”
裴儀真注視著他為了避免顯露情緒而故作冷漠的側臉,側首眸光流轉,輕輕微笑道:“看來你尚且十分清醒,也好,若是與我合作的對象能被人輕易地哄騙了去,那我就得擔心不已了。”
……此言實在放肆無禮。
魔龍已經無力再生氣,經過這大半日的相處,他已經知曉生氣並不能讓自己過得更好一些,反而會讓這人的惡趣味愈發旺盛。
裴儀真就像一隻無畏無懼的小獸,不像成年猛獸那樣因為經驗的積累而懂得趨利避害、反複斟酌。她對世界充滿著沛然的好奇心,樂衷於去撩撥所有在她眼中稱得上是新奇的玩意。
這樣天真到近乎邪惡的性子,往往隻有痛楚才能教會她畏懼,讓她懂得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偏生這人還有著足夠強大的力量,讓她有幸避免大多的磨難苦楚。缺少疼痛帶來的馴化,便讓她呈現出一種近乎野蠻的天性來。
魔龍倒是奇怪,萬靈清霄一脈的那群老古板,怎麼會教出這樣的一個繼承人來?如此離經叛道,就不怕哪日這人心情不好,墮魔去他們仙道的對家扛起把子來嗎?畢竟魔修較之仙修,大多數對那些條條框框、繁文縟節厭煩得很,不正是對了裴儀真的胃口?
魔龍正在認真思考,手上還不忘掐訣防備著可能會發生的情況,卻不想這時耳邊忽然傳來一道幽幽的女聲。
“你在想我?”裴儀真眼神好奇地看他,她這樣朝他望來,愈發讓魔龍覺得她像個孩子了。
魔龍覺得她是在明知故問,“這不是很明顯的事情嗎?為什麼還要問出來呢?”
裴儀真很滿意他的有話直說,這讓她省去了許多無謂的功夫。
她催開手中的花枝,一陣濃烈的芬芳迎風而生。清苦的香氣令她的心神愉悅至極,也讓她的聲音帶上幾分明顯的笑意。
“因為問出來才能方便得到確認啊,”她閉上眼睛,輕輕地笑了起來,“而且有些事情是需要說出來才能顯得有趣的。”
魔龍明白了。
閉著眼睛的裴儀真忽然又問他:“你在心裡說了我什麼壞話?”
魔龍奇道:“我隻是在心底客觀地評價了你,這算什麼說你壞話?”
裴儀真睜眼看他,似乎是在分辨他言語中的真假。
她莞爾道:“你可以當著我的麵直接說,讓我來看看你的所謂客觀,究竟有幾分可信。”
魔龍也笑了。他看著麵前這張格外可恨的臉,學著她的溫柔腔調緩聲道:“我不想讓你太過順心順意,所以你便自己琢磨去吧。”
“你這龍真是不好玩,”裴儀真放下手中的花枝,頓時有些後悔了。
但是一想到這條龍作為雙修對象,確實無法替代,那點兒不樂意就又被她按捺了下去。畢竟若是暫時無法改變,愈是多加琢磨,就愈是讓人難受痛苦。而裴儀真隻想要快樂,不想要品嘗痛苦。
魔龍心想,不好玩才好,若是被這人認為好玩,還不知又要怎麼折騰呢。
“你昨晚好歹還有幾分仙首的矜持高傲,今個竟是全然肆無忌憚了,就不怕我出去後給你們仙道的那群牛鼻子好好見識見識他們仙首的不羈風姿嗎?”魔龍決定好好提醒一下對方,讓對方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以期對方能把那惡劣的脾性稍微收斂收斂。
他不想讓自己開心,那裴儀真也不想讓他開心,於是她決定再次戳出他的一個破綻。
“你怎知道我是仙首?”笑意從裴儀真的唇角流逝,那張端莊的麵容神情冷淡,如神佛一般凜然。
魔龍沒有被她唬住,他昨晚在裴儀真陷入昏迷的時候認真地思索了好一陣子,努力地糾正了自己的心態,也複盤了與裴儀真交鋒過程中發生的所有事情。
一開始本來是讓她給哄騙了過去,原以為這人也同他一般經曆了一世,抑或者,更準確地來說是做了一場幾可以假亂真的預知夢,但對方後來的所作所為讓他反應過來,那其實隻是一句詐他的話。
果真如她所說,漫無儘頭的封印磨損了他的修為,同樣也磨損了他的心智,讓他關心則亂、錯漏百出,以至於讓她甫一見麵就察覺出了端倪。
不過她似乎並未表現得太過驚異。
魔龍若有所思地凝視著裴儀真,心說難不成她曾經見過很多次這種情況,於是便習以為常了?
眼見著這人等不到回應,已然盤算著要繼續沿著戲路演下去,魔龍隻好開口道:“不必再拿此事發作,你我心知肚明,事實究竟如何。”
魔龍看著她一瞬變化的臉色,看見她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情,忍不住歎了口氣。
“莫再玩鬨,”魔龍決定將劣勢化作優勢,將這個誘餌放出,掌握主動權,“待到日後,你若認為有什麼能夠誘惑到我的條件,再來與我交易,屆時我會將你想知道的東西告知於你。”
他決定從現在就開始編。
裴儀真心知不能將這龍逼得太急,今日對對方底線的試探也已算得上令人滿意,於是她收斂了臉上過盛的笑容,又恢複了自己習慣的端莊姿態。
她輕聲細語地說道:“那麼便請龍君拭目以待。”
魔龍第一次從她的口中聽到敬稱,一時間竟有些不太適應。
“你這稱呼倒算是把我給喊小了,天下的龍族君主也不算少,若是不出意外,我應是它們最古老的祖輩了。”
魔龍決定為自己正一正名。
裴儀真頓時沉默了一下,她蹙起眉頭看了魔龍一眼,心說這龍實在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成熟,但是典籍中遺留的信息告訴她,麵前這條魔龍說的確是實話。
“你在編排我些什麼?”魔龍一看她的眼神就明白了,他不願在之後作些無謂的揣度,當即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
裴儀真也不怕說實話,她決定再一次在對方的底線上踩上一腳。
“你也不似那些無趣的老兒,頗有些童心未泯,我還是喚你魔龍,這般才顯得不甚違和。”
魔龍:“……”
這話說來,裴儀真自己就不虧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