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色鴛盟(1 / 1)

很久很久之前的舊事在時隔多年後的如今,於裴儀真的夢中降臨。

那舊事隔著的時光十分遙遠,遙遠到她還隻是凡塵間的一個小小孩童,困在玉京城四四方方的天幕下,隻能從荒誕離奇的鬼神之事中窺見另外一個世界的影子。

當時的王朝國姓為“趙”,後人在史書上為當朝天子寫下的稱呼是——厲帝。

厲帝晚年昏庸,為尋長生大興土木,一心寵幸佞臣,對幾位號稱當世真仙的江湖術士頗為尊崇。

皇帝是極為荒謬的皇帝,他驕奢淫逸,唯我獨尊,年輕時還有幾分人主之相,待得年老,身體的虛弱以及對死亡的恐懼讓他變得分外殘忍多疑、嗜血冷酷。

有此君王,實乃江山之大不幸。時年民生凋敝,百姓深陷水深火熱當中,王朝已有末路之兆。各地民眾揭竿而起,戰事最危急之時,被後來者嗟歎功敗垂成的秦王甚至已兵臨了王都玉京。

而儀太子的降生,卻生生為這即將行至末路的王朝延續了幾十年的氣運。

儀太子降生於兵凶戰危之際,為安定軍心,厲帝當即冊封其為皇儲。神異的是,詔令甫一降下,戰事當即有了轉機。裴大將軍從東南及時回轉王都,斬下秦王頭顱,護住了趙氏皇族的尊榮。

隻是他護住了趙氏的尊榮,臨了了卻未能從趙氏那兒得來應有的尊榮。

厲帝曆經大難,非但未曾改過自新,為求長生變本加厲。儀太子的降生令他更加篤行天命,從此再未回轉。

百姓就在趙朝的暴政下繼續苦捱了二三十年。幸運的是,皇帝雖是荒謬的皇帝,太子卻是聖明的太子。

儀太子性情溫厚,文治武功無可挑剔,是真正心中有黎明蒼生的人。

可惜死得太早。

他在朝堂上屢次為厲帝的無道之舉悖逆皇父,最後被一紙密詔鴆殺於寢殿當中。當夜裴妃與夫同死,自焚於太子宮內,二人獨女趙瑰鴛卻因故在外,下落不明。

太子死後,厲帝罷朝三日,自言愛子逝去,老父不勝哀毀,並詔令天下,尋回儀太子之女。

秦瑰從先生的口中聽完了這段還沒來得及舊到該被扔進故紙堆中的舊事,唇邊猶含微笑,心下卻是興致缺缺。

她告彆師長,揮退侍人,提著裙擺來到了窗前,在那棵聽說年歲已有幾百倍於她的大樹前坐了下來。

春日午後陽光和煦,不一會兒,她便在窗前昏昏睡去。

巨木頂著陽光,投來陰影,為她遮蔽烈陽的同時,也將葉片落在她發間流光溢彩的步搖之上。

此時的春風仍算十分強勁,吹得步搖不住擺動,也將她發間落葉簌簌吹下,吹到遠處少女的手中。

秦沅拾起那片如血染就的紅葉,慢慢地直起身來,目光晦暗不明地看了眼窗前沉睡的少女。

她的臉上閃過幾分掙紮似的神色,而後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來。

決心已定,她踏入了秦瑰的房中,小心翼翼地將絨毯蓋上了少女的肩頭。

一聲低低的呢喃忽然在寂靜的房中響起,秦沅被驚得屏住呼吸,過了好一會兒,室內都未再有其它動靜。

她這才悄悄地走上前去,發現少女縮在絨毯中的臉兒透著薄粉,正猶自睡得香甜。

秦沅心中一軟,她伸出手去,將窗戶合攏,不讓妹妹再繼續頂著寒風入睡。

恰恰在此時,她的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了異樣,剛剛露出的笑容就那樣凝固在了臉上。

“父親。”秦沅站在男人的麵前,躬身問安。

“阿沅,”秦家家主點了點頭,伸手撫了撫下顎的長髯,望著龍血樹另一端的窗戶,聲音低沉,“瑰兒最近如何?何先生的課學得怎樣?”

秦沅抿了抿唇,神情晦澀地說道:“阿瑰還是那般,平日的課完成得規規矩矩,隻是依然愛聽何先生講那些鬼神之事。”

秦家主皺了皺眉頭,轉過身去,長歎了一口氣。

“荒謬。”

良久,他意味不明地道出了這樣的兩個字。奇異的是,話中既沒有怒其不爭,也不似漠不關心。

那是很簡單的兩個字,卻包含著很複雜很複雜的情緒。

秦沅垂下頭去,不是很願意再聽。

可秦家主還是再次開了口。

“你三弟還是經常來找瑰兒玩嗎?”

秦沅眉心蹙起,但還是老實地回答道:“三弟確實還是會時不時地來找阿瑰,阿瑰被他擾得連課都缺了幾堂。隻是她性子好,沒來向爹您告狀。”

聽完這話,秦家主好似沒聽出秦沅話中的指責一般。他微微笑了笑,看著窗邊,目光悠遠地說道:“幼童天性,不打緊。既然瑰兒沒說,想必心中也是歡喜樂意的,日後還是讓他們兄妹兩個好生親近親近。”

此時春風過境,吹起他飄蕩的儒衫,將這名俊雅的中年名士襯得更為風流。

秦沅看著麵前名為父親的男人,胸中忽然升起一股熾熱的悶氣來。

她張口欲言,想說阿瑰今年才七歲,她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明白。

但她清楚這話說出口沒有任何用處,相反還會觸怒父親,日後他或許再不會讓自己接觸阿瑰。

秦沅閉了閉眼,還是選擇了沉默。

父女兩人還在進行著各懷心思的對話,在院內另一端的窗裡,少女含著淺笑,把玩著手中的步搖。一隅青絲失了束縛,從她的額角跌落,輕輕地貼在她粉若雲霞的腮邊。

窗外依稀傳來零碎的字句。

“……十五,廟會……一起。”

少女的眉間泛起一絲倦意,她將手臂慢慢地攤在案上,稚嫩的臉龐輕輕地伏了下去,長睫合攏,似乎又沉入了睡夢當中。

大趙王朝覆滅的十二年前,玉京仍然沉醉在紙醉金迷的胭脂香裡。

淮河之畔河燈盞盞,與天上星辰交相輝映,恰似少女裙裾間點點璀璨明珠。

秦瑰被長姐牽著手,向遠處幾位姑娘所在的樓上打了聲招呼。

“咳咳,瑰妹妹,這是不對的,”秦家三弟看見她的舉動,老古板似地糾正她,“師長們說過,女子應矜持自愛,不可做輕浮之態。”

說話說來實在掃興,秦沅聽了已皺緊了眉頭,秦瑰卻沒生氣。她打小就是這樣的好性子。

她笑起來的模樣溫柔又明亮,如仙露如明珠一般,似乎世間所有的美好都彙聚在了她的身上,即使麵籠輕紗,也遮不住那份過早顯露出的美麗。

“那麼此話出處為何?是何人首次提及……阿湛可能為我尋來答案?”

秦湛隻覺得她的眼睛實在太亮,看過她的眼睛,連天上的星星都顯得黯淡了。

他認真地思考起了她的問題,決心要讓她見識自己的淵博學識。

“瑰妹妹,你讓我好好想想,我一定會給你找到正確答案的。”秦湛激動得臉都紅了。

死腦筋的秦湛在一旁苦思冥想,秦瑰便再懶得應付他。她踮起腳來,噙著笑意看向了掩在萬紫千紅後的那一襲青衫。

那人對上她的眼睛,無奈地搖了搖頭,接著又好似想到了些什麼,臉上的笑意漸漸消退了下去。

坐在他身旁的少男少女注意到他神情的變化,麵麵相覷,驚疑地問道:“師叔祖,可是那邊又鬨出了什麼動靜?可要修書回宗,知會掌門師尊?”

背對著夜色下的漫天煙火,何不語轉過頭來,溫聲安撫了兩位後輩。

“並非那處有了動靜,隻是我心中有一樁難事懸而未決,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身旁的兩個弟子再次對視,彼此目光中皆是濃濃的疑惑。

少女說:“師叔祖向來果決利落,此事莫非牽扯甚廣,以至於須得再三小心?”

少男道:“還是說此事於公分明,於私卻難以裁斷?”

何不語聽他倆左一言右一語地猜想,臉上不由露出淺淺的微笑來。

隻是心中仍是為難,此事又不好與他人言說,隻好按捺下來。

他溫聲道:“無需多思,且讓我再看些時候。”

青年樣貌的道人再次轉頭,這時,那仙露明珠一般的少女已在兄姐的陪伴下離去了。

天子腳下,玉京繁華,在史書上留下了頗為穠豔的一筆。

那日秦瑰堪堪淨過雙手,侍人已將香息燃起,墨硯筆洗等物什在案上依次擺開,正待她隨意取用。

這時院門處忽然發出驚天巨響,庭中巨木因此簌簌落下葉來。漫天飛舞的紅葉中,一隊披堅執銳的兵士如潮水般湧了進來。

為首一人約三十年華,容顏華豔,色如春曉,本是濁世佳公子的樣貌,身畔卻如攜烽煙血火,看見他,就好似看著一場戰爭迫近眼前。

他來到她的麵前,單膝跪地,目光灼灼,好似塞外硝煙吹過千山萬水,化作楊柳春風。

“微臣裴不染,見過郡主。”

血一樣的葉隨風悠悠墜落,落在少女發間的步搖上,也劃過她稚嫩的眉眼間。

她未做言語,長睫垂下,輕輕地低下頭去,見紅葉落到了墨硯裡頭,在她的衣上濺開一片汙色來。

舊衣已不能再繼續待在身上了。

她褪去那身閒適的貴女衣衫,穿上曾經最為習慣的宮裝錦繡,隨著那自稱舅父的將軍登上城樓,眺望玉京城的至高處。

舅父在她麵前聲音恭敬地說:“郡主,微臣的父親在臨終前告訴微臣,這大趙的江山,還需交在趙氏子的手中。您是儀太子與太子妃留下的唯一血脈,當今無德,唯有您有資格替天下選定新主。”

再一次被喚作趙瑰鴛的少女看著被籠罩在昏蒙天幕下的玉京,麵上殊無情緒。長風從遙遠的地方路過她的鬢間,似乎也將硝煙血火的氣息隔著漫長距離送來。

少女摘下鬢邊步搖,不言不語地把玩著。

裴不染看不出這小小少女的心思,隻聽她輕輕柔柔地喚了他一聲“舅父”。

她未曾回答他的話語,而裴不染也未曾逼迫她。

他牽著這位趙氏皇族的璀璨明珠走下長階,不緊不慢,如同執掌著號令天下的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