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靜默(1 / 1)

誓約已然成立,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便是結契雙修了。

直到這時,魔龍才反應過來,自己今日究竟做了些什麼。

明明一開始是自己夢見裴儀真會在未來殺了自己,所以秉承著先下手為強的理念,自己占據先機,想要來殺死對方。但,先是自己錯估了裴儀真的實力,未能及時提防,被人利用封印鎮壓,後來更是峰回路轉,對方向自己提出了雙修的邀請。

世事變化得過於迅捷,魔龍一時之間竟無法適應這樣的情況。

“所以接下來的安排是什麼?你打算何時結契雙修?”魔龍在水中沉思片刻,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原先蟄伏破封的盤算已被全然推翻,現在要做的就是和裴儀真結契雙修,其他事留待解開無儘淵底的封印後再論。

出乎意料的是,魔龍沒有得到回應。

龍首從水中探出,璨金色的眼瞳朝端坐在青石上的人望去。

裴儀真闔著眼眸,披著長發端坐在月下。她不言不語時顯得神情分外沉靜,寶相莊嚴,神姿高徹,看起來就是世人心中最為向往的神佛。

魔龍冷眼看了她許久,直到裴儀真似有所感地睜開眼睛回望過來。

“你的情況似乎很是不妙,”魔龍慢吞吞地說道。

裴儀真仿佛並不在意它話中的試探似的,十分坦然地回應道:“我身受劇毒,命不久矣,除卻與你合作外彆無他法求生,這不是在方才便已說了明白的嗎?”

她愈是坦然,魔龍的心中愈是搖擺不定。

裴儀真的傷勢究竟嚴重到了何種地步?她是真的傷重到意識恍惚,還是說故作偽裝來試探自己?

猶豫遲疑之際,魔龍再次聽見了裴儀真的聲音。

裴儀真的聲音依舊輕柔,旁人無法從她的語調中判斷話語的真實虛假與否。

魔龍亦是無法。

“方才你問我接下來如何?對我而言,結契雙修之事,隨時皆可,一切皆隨你的方便。若你我識得的道侶長生契沒有太大的出入,那麼若要將結契的材料備齊,還需要一些時間。我這兒已有了十之八九的部分,餘下幾樣,還需要你來補齊。畢竟我現下還需好生調息一段時間,以便應對接下來的事情。”

裴儀真輕聲細語地說完這段話,藏在袖中的指尖輕輕一撥,空中便凝起一片光湖來。彙成這片光湖的是無數繁複的古篆,其中幾道缺失材料所對應的名稱則以赤芒特意勾勒。

魔龍瞥過一眼,同自己記憶中的契約之法仔細對比,發覺數十萬年過去,修士結道侶長生契的流程竟無絲毫更改。

它無心多言,略過此處,在自己的界印中仔細地搜尋。

裴儀真在說完後便再次闔上了眼眸,專注地壓製體內的毒源。

紫色的毒息凝作遊龍,在血流中不斷遊走,所過之處帶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與痛楚相伴而生的一陣極端的灼熱,燒得裴儀真神智恍惚。

那灼熱在體內不斷地堆積,以精氣神為薪柴,一點一點地將裴儀真的元氣帶走。

與漸漸變得虛弱的道體相對應的是仍在不斷加劇的痛楚,裴儀真幾乎要被這痛楚釘死在原地,無法動彈、無法思考。

而她不能讓這樣的苦楚持續下去,否則等待她的隻有死路一條。

沉入水中的魔龍正清點著自己擺放出來的材料,忽然聽到頭頂傳來一聲悶哼。

它從水中探出頭來,看見裴儀真原本挺直的身軀此刻正倒伏在青石之上。

一隻手掌遮住了半張麵容,另一隻手則支撐在青石上。濃稠、猩紅、泛著不詳紫意的血水從她的指間不斷湧出,在她的指縫、掌間燒開一片熾熱的火紅。

那塊熟悉的青石上已褪去了所有水汽,血水滴滴墜落,碎在塵間,滲入石心。曆經許多歲月的頑石因那滴滴落淚一般的鮮血破碎龜裂,裂開的縫隙間湧出沉沉的雲煙來。

魔龍還未想好該做些什麼,隻見原本伏在石上的人已抬起了頭。明月流照在行經她的溪流中,也流淌在那蒼白虛弱的眉眼間,生生將那張華豔麵容描摹得清冷無情。

它的心底忽生一陣寒意。

縱使她先前並未表露過殺意,但見證她此刻這般屈辱模樣的自己,又如何不會讓裴儀真下定殺心?人族向來是如此涼薄無情的生靈,魔龍不敢相信這一族的品性。

裴儀真見它這般模樣,便挺直了背脊,手掌在先前便已從臉上移開。

依然是那般美如仙露的聲音,像是攜著三月煦陽中的春風來此。

“何必這般懼我?按理來說,此刻優勢在你,該恐懼的是我才對。”

魔龍被她問得身體一僵。

我,恐懼她?懼怕裴儀真!

這個被點明的事實讓魔龍的心中生起一陣茫然,這柔軟的茫然纏繞著它的心臟,而後慢條斯理地將其勒緊。

複雜的情緒在魔龍的眼中不斷浮沉變換,裴儀真注視著它,神情沉靜,目光渺遠。

魔龍聽見她輕緩的聲音,如春風拂過耳畔。

“龍為萬靈之君,魔為七情六欲之主。但為七情六欲役使的你,可還有君主之威。”

她的話語中並無嗤笑輕鄙之意,連疑問的語氣都未有分毫,溫溫柔柔的,毫無棱角可言。可魔龍卻覺得她字字如刀,冰冷鋒銳,將它的骨血皮肉一一拆解,而後棄擲於地,似乎連再多一眼都不屑於施舍。

她以君主之稱蓋章魔龍,但其高傲睥睨之態,遠勝過她口中的那位君主。

魔龍聽見她溫柔的語聲,曼妙得猶如仙樂,牽引著它的心臟,掌控著血脈的起伏。

“時光磨損了你的修為,也令你的心誌屈服了麼?”

爭鬥間留下的苦楚忽然儘皆淡去了,唯有此言,令魔龍痛得仿佛被生生撕裂。

利齒“咯咯”碰撞的聲音突兀地響起,裴儀真聽見它起伏不定的喘息,帶著熱氣靠近了耳畔。

又是那樣華美而凜冽的青年聲音,語氣中殊無情緒,“裴儀真,你當真是令我恐懼。”

它淡淡地承認了這個事實。

裴儀真努力地支撐著身體,虛弱地笑了起來。

“我令你感到恐懼,那便是在你我的爭鬥中占了先機。魔龍,希望你能向我證明,自己還有與我合作的資本。”

魔龍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她,這一刻看到的再不是那個夢中的人影。

風月鑄身,冰雪凝神,卻心若魔化,令眾生之心為之撥弄。

魔龍心想,人族何來如此幸運?此代竟生如此天驕。

身畔溪流叮咚,在明月清輝中不息流轉。魔龍靜靜地傾聽了許久,隻覺心中那份濃烈的七情六欲也被這溪流衝淡了。

裴儀真在幾乎統攝了神魂的痛苦中聽見了它平靜的聲音,“我懼怕著你,你又何嘗不是在忌憚著我?”

似乎應該被稱之為笑的聲音從耳畔流過,一陣輝煌的紫光在迷蒙的視野中倏然綻放,陌生的溫熱由遠至近地靠近眼前。

濃豔的重紫在眼前熱烈地鋪展開來,天地間除此之外的所有色彩都被褫奪殆儘。那片紫色如煙霧般籠罩了周身,帶著一陣溫熱,輕輕地落在了雙肩。

裴儀真被一陣力道牽引著,近乎是跌落在了他的懷中。

墨色濃重如暗夜一般的長發帶著風息落入身前,魔龍感受著那股帶著奇異芬芳的溫熱,聲音悱惻如呢喃燕語:“你已成了我的心魔,在化解心魔之前,我怎敢殺你?”

熟悉的濕潤滲入幻化的法衣,在心口留下長長的、熾熱的痛楚,魔龍聽見她因疼痛而紊亂的心跳,伴著血氣彌漫的話語響起。

“是啊,既成了心魔,那便必須保住我的性命,不然……不然你這一生魔障難消,此後修為怕是難以寸進了。”

細若遊絲的聲音似乎沾染了些許笑意,在靠近心口的地方響起。魔龍意外地沒有感到憤怒,它……他的心中升起了一陣奇異的感覺來。

那感覺充盈在身軀之內,肉身在這種情緒中被浸泡得酸脹起來。

魔龍竟笑了起來。

因笑而生的顫動牽引著裴儀真的身軀一齊起伏,她感到頭上被一陣溫熱抵住,那道華美的聲音含著幾乎可以被稱之為喜悅的東西,陳述著這樣的話語:“很好,很好,待得殺死你的那日,我一定會收獲此生未曾有過的喜悅。”

不斷湧出的鮮血流淌在兩人嚴絲合縫的身軀之間,裴儀真渾身無力地倚靠在他的懷裡,無邊的困倦拉扯著意識,她在墜入昏沉的邊際苦苦維持著平衡。

每一絲力量的積攢都是那樣地費勁,裴儀真死死地咬緊下唇,平複著那陣因痛楚而生的顫抖,而後以與以往一般無二的平靜語調回複了魔龍的話語。

魔龍聽見她輕而弱的聲音,被風吹得快要散去。

“在此之前,你便先領受我贈予你的恐懼。”

話音落,天地間一時寂靜。

天地寂靜,魔龍的心也與天地同頻。

裴儀真已在他的懷中沉入了沉沉的昏暗裡,魔龍抱著她,手臂輕輕擺弄,讓她仰躺在他的臂彎當中。

他在月光下端詳著那張深刻入骨的容顏,眉心微微蹙起,沉沉的迷思在這一刻將他包裹。他停駐在這段難得的光陰裡,品嘗著這份連睡夢都未曾賦予過他的平靜。

夜風拂過水麵,吹得紫衣雪裳交織相疊,長發於風中糾結纏繞,漸漸地難分彼此。

重逢的第一夜,就在這樣的寧靜中流淌到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