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龍心下一凜,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暴露了些什麼。
它故作鎮定,凝視著裴儀真那張看不出心緒的麵容,語氣疑惑道:“此話是何意?”
裴儀真閉了閉眼,任由毒血從自己的唇邊流逝。
她不急不緩地說道:“神魔的陣法將你封印於此,卻不知為何,也護住了你的性命。所以你在數十萬年後的如今,在不敵神魔的現在,依然存活在無儘淵底。我無意探究背後的秘密,但……”
魔龍的心隨著她的話語悄悄地懸了起來。
“……但若是你我結下道侶長生契,從此休戚相關、同生共死。若我死去,你亦不能獨活。”
她驀然睜眼,似有寒光破秋水,將旁觀者心中的每一分謀算探得纖毫畢現。
“你是為何對我有如此信任?縱然是我本人,也不敢確保自己能在劇毒的侵蝕之下存活。”
魔龍對上她探究的眼神,隱約覺出她想問的東西不止如此。
它心中焦急,不欲讓她問出更多,當即神情冷肅,語氣淡然道:“哪有世間好事都被我占去的道理?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我若顧忌著這結契的害處,不願定下契約,誰知曉待你解毒完畢,是否會卸磨殺驢?屆時若我於你全然沒了用處,那時便是後悔莫及。”
裴儀真被它困鎖在懷中,一舉一動都暴露在它專注的目光下,可此刻身陷囹圄的,卻仿佛是困住她的那條龍。
她對魔龍給出的這份解釋,沒說信還是不信,隻輕輕地笑了笑,聲音較之一開始顯得要虛弱許多,但她愈是坦然地暴露出自己的弱勢之處,魔龍心中對她愈是忌憚。
“原是因著這樣的顧忌麼?不必過分憂慮,我應承你便是了。”
許是覺著還不足以讓龍安心,裴儀真頓了頓,又緩緩地補充道:“殺死你,對我而言,實在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得了保證,魔龍本應安心,但事實上它的心中反而生出了更為濃重的怒火。
裴儀真實在是生來優渥的天之驕子,縱使表現得再如何溫和淡然,舉手投足間的驕傲卻不言而喻。
她生來驕傲,而魔龍比她更要驕傲,怎會受得了她言語中自然流露出的輕視?
魔龍忍不住冷下神情,墨色的龍身緩緩地遊移,將懷中人絞得愈發緊密。
縱然道體堅牢,在這意欲崩山裂海的力道下,裴儀真仍是感到了幾分不適。魔龍過分的舉動讓她忍不住悶哼了一聲,那張華豔雍容的容顏愈發蒼白,幾如寒雪一般。
布滿鱗甲的龍首湊近了裴儀真的耳畔,華美的青年男聲意味不明地說道:“你倒實在是傲慢。”
裴儀真語氣淡淡:“事實如此。”
“哼,”魔龍怒極反笑,“那我們走著瞧,看看到底是你先解開身上的毒,還是我先恢複到巔峰。”
“裴儀真啊裴儀真,待到你我破開封印,我必殺你。”魔龍聲音陰冷,帶著毫不掩飾的嗜血之意。
可裴儀真又豈會懼它?
她並未將這句話放在心上,連一絲一毫的重視都未曾施予。
隻是魔龍的話提醒了她另一件事情,裴儀真當即說道:“那麼便做個約定,待你我破封而出,便解開這道侶長生契。”
“那是自然,不然這契約倒是成了我殺你的阻礙。”魔龍不假思索地答應了她。
這樣的果斷讓裴儀真十分滿意。
眼見著事情已經談了個妥當,裴儀真也不願繼續委屈自己。
“如今可能將我放開了?”她語氣自然地提出了自己的合理請求。
兩人既已約定了合作,便應有合作的誠意。裴儀真的要求合情合理,魔龍即使心中再不情願,也隻好答應她的請求。
隻是在放開裴儀真之前,魔龍還是忍不住給她找些不痛快。
“你先與我立下合作的誓約,再論其他。”
這樣不依不饒的作態讓裴儀真著實頭疼,她在同魔龍據理力爭與順從安撫對方之間思忖了一陣,還是決定選擇麻煩較少的後者。
“既然如此,那……”話未說完,一股腥甜腐朽的氣息忽然湧上喉頭,裴儀真再次吐出了一口毒血來。
她秀首微垂,靜默一瞬,語氣頗為誠摯:“失禮了。情況特殊,還望你海涵。”
魔龍……魔龍還能怎麼樣呢?隻是在後悔剛剛沒有答應她的請求,平白又遭了罪罷了。
它看不出裴儀真此舉是否故意,剛想開口直接詢問,便聽見裴儀真道:“誓約的具體內容,是由你決定,還是我來決定?”
魔龍生性多疑,縱然見她態度坦蕩,心中也難免疑慮。
它果斷地說道:“我來定。我先念完,你再跟著念一遍。最後一齊勾畫萬劫契,違誓者從此萬劫不複。”
裴儀真也不反對,由它去了。
畢竟她雖有所隱瞞,但確實沒有打算違約。
若是退讓幾分能讓魔龍更安心一些,到時能夠乖乖地配合她,這筆買賣也算值當。
魔龍隻看見她抬起那張光豔無瑕的麵容,神情沉靜地望著它,心中的憋悶終於少了些。
它心想,裴儀真雖然實在可惡,但生得實在好看。魔龍對好看的事物,總是願意多寬容幾分的。
心情一好,魔龍也就不再爭那口氣了。它索性直接鬆開了對裴儀真的束縛,整條龍從她的身上遊走,輕巧地躍入了水中。
裴儀真重得自由,也懶得去揣摩魔龍的想法,隻覺得它實在反複無常,令人迷惑。
她神態自若地往身上施了幾重清塵術,步履輕盈地踏水而行。月光流照在她行經的溪流中,爍爍清光縈繞周身,襯得她宛然如夢。
魔龍破水而出,見月下神女立於青石之上,衣帶淩風,向它投來清而冷的一瞥。
魔龍忍不住讓自己立得再高一些,然後不甘示弱地望了回去。
與其說是望,不如說是瞪的眼神讓裴儀真心生無奈。她搖了搖頭,輕聲道:“開始立誓吧。”
聽到這句話語,魔龍也便不再繼續方才的幼稚行為。
身上的封印早在兩人對峙之時化解了大半,墨鱗金角的成年巨龍在月下昂首,低沉恢弘的聲音在隱約的流水聲響中回蕩。
晶瑩的鱗片將月光送到了裴儀真的麵前,她抬起頭來,沐在風中,傾聽魔龍口中低吟的古老曲調。
龍吟低回盤旋,奇異古老的韻律似來自許久許久之前的洪荒,裴儀真無法聽懂具體的詞句,卻感受到了樂曲中蘊含的意味。
她慢條斯理地拭去唇角的鮮血,強行壓製住體內那股劇烈的疼痛,很快地,那首古老的祭曲便到了尾聲。
魔龍低頭凝望著她,高大的龍身再次開口,已恢複了以往如悶雷般的音色。
“該你了。”
裴儀真不識得它吟唱的語言,便隻好在腦海中複述了它方才的大意,做了些合適的改動,接著才不疾不徐地開始立誓。
“天道見證,我在此立誓,願與魔龍攜手合作,破開神魔在無儘淵底布下的封印,一同離開這裡。期間魔龍需助我雙修,彼此願締結道侶長生契,道途為憑,不可傷害彼此。如違此誓,天地共誅,萬劫不複。”
魔龍認真地記下了她所說的每一個字眼,自覺沒有不能接受的地方,這才點了點頭。
瀅瀅星河般的陣紋仿若漣漪,在一人一龍立誓之時悄然蕩開。瑰美綺麗的光影在水與月間徘徊,隨著誓言到了儘頭,將這一人一龍完全納入一方世外的虛空中。
凝滯的空間中,裴儀真的目光與魔龍相接,對視片刻後,清美的女聲與低沉的龍吟一齊響起。天道誓約衍化的法陣在月下大放光明,將四周照得亮如白晝。
“允。”古老荒寂的聲音落下,一人一龍依稀聽見了一聲琉璃玉碎般的聲響,接著天地光陰重新在身畔行進,鮮活的世界再次將自己的孩子納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