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裴儀真依舊是那副神姿高徹、不可褻玩的姿態,讓人無法將任何世俗觀念中的臟汙之事與她聯係在一起。
她語聲淡漠,神情端莊,似是神佛端坐蓮台,於雲端降下不可違逆的天命。
誰又能想到她會說出方才那樣的話呢?起碼魔龍想不到。
那張外表看來威嚴無比的龍臉上神情凝滯,璨金色的龍瞳一眼不錯地看著裴儀真。
魔龍沒有任何言語。
裴儀真耐心地等了一陣,過了許久都沒等到它的回應。
疑惑浮現在那張華豔雍容的麵容上,裴儀真不明白為什麼魔龍的反應會是這般。
她方才確實是說了雙修,而不是采補。按理說她與它的修為皆已臻至極境,雙修起來對彼此大有益處,是互惠互利的好事情。
對魔龍而言,與她雙修,隻有好處。縱然心有顧忌,也應當給些反應,像現在這般沉默不語,實在令人迷惑。
“你意下如何?可願給我一個回應?”裴儀真一心二用,運轉功法,將體內的毒性暫時壓製下去。她的神情語氣與之前並無分彆,襯得魔龍格外沉不住氣。
魔龍感到了被壓製的憋屈感。
“你既不要我血肉,也不要我內丹,反倒邀我與你雙修。如此優渥到近乎寬厚的條件,實在讓我不得不懷疑你的用意。”
天生天養的魔龍野性未馴,對雙修這件事倒是未曾感到絲毫羞恥。
燕好相歡,欲海沉淪,世間常事。
世間歡情的發生,一為繁衍,二為取樂。可魔龍既無綿延子嗣的意願,眼中又有比合和相歡更能取悅自己的手段,自然未曾經曆過這種事情。
隻是雖未曾經曆過,秉承著觸類旁通的理念,魔龍自然也研究過雙修之法,對此法的優劣之處多有見解。
與裴儀真雙修,實在是天大的機緣。聖境修士已至此世極巔,世間幾乎再無珍寶能對聖靈的道體起效,而與同等境界的修士雙修,恰恰是在此境界能獲得提升的手段之一。
而恰恰是如此幸運,實在讓魔龍心生懷疑。
它可不認為裴儀真是善心大發,特地來與它做慈善了。
看來也不是真的沒點心眼子,裴儀真冷靜地評估道。
不過她也確實得讓這條龍好生安心,畢竟她需要的是這條龍的全心配合。如若它因為不安,使些手段來壞了她的盤算,那便實在不妙了。
她想了想,自己應顯露出些弱勢之處來,好讓這龍能放下些許忌憚,將心思多放些在與她雙修能得到的好處上來。
兩人相見後便交了一次手,略略說了幾句後又再次纏鬥,如今已過了好些時候。
此時金烏西墜,天上玉蟾高懸,灑落清輝萬點。
裴儀真沐在月光中,眼睫低垂如墨凰垂翎,神情懨懨,眉間似含了許多清愁。
這般脆弱姿態,讓人心中猛然驚覺,原來這人也並非無所不能,更並非無堅不摧。
許是月色太過溫柔,淡去了她容顏中的那份過於淩厲的鋒芒,讓她說起話來,都顯得有柔情萬千。
“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願提出這樣的條件。”裴儀真將聲音放得比平時更為輕柔,心中不斷揣摩起自己曾見過的那些人事來。
魔龍見她如此情狀,不知怎的,心中竟打了個寒噤。
明明這人表現得同之前也無太大區彆,怎的它現在卻覺著哪哪都不對勁?
這人又在盤算著些什麼?
“我在這聽著,你快些說,說完我再決定要不要答應你。”魔龍心中難安,忍不住出聲催促道。
真是易燥易怒,裴儀真端詳著它的一舉一動,慢慢地在心中揣摩著。
“此次落淵,幕後之人打著將我一擊斃命的主意,所以用儘了陰損手段。此刻我深受重傷,受劇毒困擾,若是此毒無法消解,那麼怕是等不到破封那日,我便要隕落了。”
裴儀真說著說著,麵上多出了幾分令人信服的傷懷來。
“我有一法,可將這劇毒化為己用,不過需要修為相當的存在與我靈肉交融,借陰陽交合時產生的生生不息之氣做緩衝。若非人選實在難得,我也不願貿然向你提出這般的請求。”
裴儀真半真半假地說著,眼角餘光注意到魔龍已陷入沉思當中。
“所以你是彆無他選,這才選擇向我坦言此事?”魔龍呢喃自語道。
裴儀真想了想,像是終於忍不住了一般,流露出些許難堪之色來,但她很快地就恢複了那副淡漠清遠的模樣。
好像人族確實很在意這些東西。魔龍抬頭,恰好將裴儀真那份神情的變化納入眼中。
它生來驕傲,自然不會看輕自己,隻是它心中也自然知曉,在那些正道之人的眼中,與魔交合是件極其屈辱的事情。與它這條被神魔封印無儘淵底的魔龍交合,更是下賤中的下賤。
裴儀真雖說行事上頗為離經叛道,但是她既長在正道大宗萬靈,還師承於最為擁護正統的清霄一脈,又得上天授予仙首之名,縱使表麵上再如何雲淡風輕,心中總歸是跳脫不出正道那些條條框框的。
她雖表現得超凡脫俗,誰又能肯定,她不在意那些世俗賦予己身的枷鎖呢?或許她隻是將自己偽裝起來,表現得不甚在意罷了。
魔龍依稀記得,裴儀真幼時生長於凡塵當中。
不似修真界,凡塵自有一套男尊女卑的道理。男子掌權,為緊握權利,便用一套套的規則來使所謂的下等人馴服。落到女子身上,便更是多出了許多亂七八糟的陳規舊律來。
長於凡塵的女子,往往對貞潔一類的東西尤為看重。即使日後來到了修真界,自幼被灌輸的理念也早已在心底紮了根,讓她們天然比其他修士多出一重枷鎖來。
裴儀真也是如此嗎?
魔龍的心中甚是懷疑。
這未免太過正常了。
這樣合情合理,有利於它,實在有鬼。
如此轉念一想,它抬眼再次端詳對方,便覺出更多的不對勁來。
如此弱勢,與對方夢中的形象實在不符。能修到如此至境,裴儀真又豈是勘不破那些俗世倫理之人。
看破此處,魔龍的心中不見欣喜,反而愈發凝重。
大能者自有傲氣,裴儀真此時竟甘願將姿態放得如此之低,若非所求甚大,又該如何解釋?
魔龍不相信是因為她方才所說的那個理由,或者說不相信僅僅隻是因為那個理由。
它對此報以的信任實在稀少,卻又難以辨明真假。就算發下天道誓言,可若她有心,自然能尋出其中漏洞,不受桎梏。
裴儀真見它仍是不言不語,心下略思忖了一瞬,當即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她的語聲依舊溫柔,讓旁觀者的心神不由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你若是不願答應,就當今日從未聽過此事。”
魔龍聽得心中一凜。若是當做從未聽過此事,那麼今日所有便是它來尋這人大打出手,結下仇怨。就算此時這人被它禁錮懷中,但若真的再次爭鬥起來,勝負也實在難料。
而且,與裴儀真雙修能帶來的好處實在是誘惑至極。
雙修不同於采補,是實實在在的、對雙方都有好處的傳統修行之法。
無儘淵底靈氣稀薄,魔氣也稀少,愈是強大的修士在此間受到的壓製愈是嚴苛。加之魔龍便是此地降生於世的緣由,它在此受到的禁錮更在前麵所說的基礎上要堅牢十倍百倍。
萬靈清霄一脈的封魔人每隔百年千年就要來給他加固封印,魔龍受到的壓製也隨時間的流逝愈發厲害。它已經快忘記自己鼎盛之時擁有的究竟是如何的無儘威能,眼見自己能動用的力量日漸稀少,這讓天性追逐強大的魔龍實在無法忍受。
若是能與裴儀真雙修,生生不息之氣自然衍化,一人一龍於道法上皆是鑽研頗深,對抗起天地法則的壓製時也更是便利。
如果答應與她合作,那麼自己不僅能提前離開這裡,而且也能恢複自己曾經的實力。
到那時,孰勝孰負,還猶未可知。
魔龍盤算著好處,心中的天平漸漸向裴儀真的那邊傾斜。
千思萬緒自它的心頭流轉而過,威嚴的龍首慢慢地向裴儀真的臉重新靠近。
它凝望了裴儀真許久,忽然語出驚人:“我不信你,除非你與我結契。”
裴儀真沒有即刻應承,她長睫抖動,抬眸問它:“是何契?”
冰涼的龍鱗輕輕地劃過臉頰,帶來一陣難言的戰栗。
魔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聲音森冷,“是道侶長生契。”
夜風吹動魔龍的鬃須,讓其拂過那張欺霜賽雪的容顏,細微的波瀾自裴儀真的臉上泛起,她難得遲疑。
“大道同行,命河相係,共此長生,莫悔莫疑。”
裴儀真輕聲念誦著,忽然目光灼灼地向魔龍望去。
“你要同我結道侶長生契?可是想清楚了?此契一結,雙方不可背棄彼此,此後命運休戚相關,若違誓約,天地共誅之。”
魔龍輕哼了一聲,目光煞是清明。
“我自然是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左右我的命已再差不到哪裡去了,同你結契後命運相連,就算你心懷不軌,想要卸磨殺驢,也得考慮會不會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裴儀真這下是真的有些遲疑了。
若是結下此契,顧忌雖多,但確實能保證得到魔龍的信任,自己也不是沒有辦法繼續拿捏對方……雖說確實比現在要困難許多。而且,此契也不是沒有解開之法,待到合作結束,自然可以協商,這龍總不可能在那時還願意與她相互掣肘。
但是……
她疑惑地問魔龍:“你便對我這般信任?若是我未能解開身上的劇毒,那你豈不是要同我一齊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