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危險(1 / 1)

魔龍不明白為什麼事情會變成現在的這個模樣。

它,不,現在應該稱之為他了。

他坐在湖水中央的青石上,抱著雙臂,神色迷茫。

那個人背對著他,慢條斯理地係上了束腰。那頭柔美秀麗的長發自她的肩頸滑落,蕩過她被層層布料包裹下仍然能看出流麗線條的腰肢,讓這位自腥風血雨中來去自如的仙首生出了三分驚豔的嫵媚。

但她的嫵媚同她的劍術一般,都不是旁人輕易能消受的東西。

事情還要從九天九夜前說起。

那天魔龍融彙了自己畢生的經驗,在裴儀真正要尋好地方修養生息前堵住了她。

魔龍道:“我來殺你。”

很好,夢裡她就是這樣對它說的,它覺得這樣短短的話念來特彆有前輩高龍應有的風範。

裴儀真詫異地看向這條巨大高聳的魔龍,心中隱約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之處。

她忍不住懷疑,自己身上的氣息是與幼時一般無二嗎?為何這條魔龍一眼就認出了她?

來得這樣迅速,口吻這般熟稔,還直截了當地說要殺她,可不像是單純因為她的宗門傳承。

它以為自己對它做了什麼嗎?

裴儀真也不同它硬碰硬,她一拂衣擺,從容地坐了下來,然後淡定地問它:“那樣的滋味,你還想再嘗試一遍?”

魔龍當即瞪大了雙眼,陡然粗重的吐息與驚愕的神情暴露了它。

生來得天道寵愛的上古血脈就是如此,因為與生俱來的強大而免於經曆很多世事的鞭打,不必對旁人卑躬屈膝,也沒有學會偽裝自己的必要。

裴儀真詐這種傻大個詐得特彆有經驗,詐得一點都不虧心。

“你竟然也記得那些!”魔龍不可置信地發出了咆哮一般的聲音。

龍息席卷過大地,許多草木連同塵土一起被揚起。所幸無儘淵底靈力稀薄,開靈的草木怪石也不屑於待在這裡。

裴儀真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它。

七百年前她就覺得這條魔龍幼稚得很,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它似乎愈發天真爛漫了。

這可真是萬幸呐。

魔龍沒有聽到她說話,也不需要她說話,它在原地焦急地拍打著龍尾,口中還念念有詞。

它猛然低下了頭,龍身帶起的風息拂動了裴儀真的長發,巨大的龍瞳冷冷地注視著她。

“不管怎樣,這回死的一定是你!”

說罷,它點了點頭,好似對這句話頗為認同。

所以它似乎十分確信,它自己曾經死在了她的手中。

嗯,不愧是我。

裴儀真思考了一瞬,而後麵無表情地吐出了一口泛著紫意的鮮血。

鮮血流淌在淩亂的草木間,所過之處萬綠凋零,烏黑泛起,腳下的這塊土地成了連毒草都不肯紮根的地方。

死氣縈繞在她虛弱的眉宇間,號稱不死的聖靈,仿佛在這一刻重歸了會經曆生老病死的肉骨凡胎。

魔龍愣住了。

好像不用它出手,這個人就活不久了。

裴儀真不管它在想些什麼,她不緊不慢地施了個法術,把滲進土裡的還有之前散入水中的毒血取出,然後用火焚燒殆儘。

隻是沒想到,旁邊那條呆龍竟真的就這麼看著她動作了。

既是如此,原先想過的那個法子,似乎也不是沒有實現的可能。

魔龍神情複雜地看著她。

它倒沒什麼不對重傷之人出手的堅持,魔龍沒學過這些,也不需要學這些。

它隻是在想,她這樣坦蕩地在它麵前袒露弱勢之處,是不是還有什麼能反殺它的後手?

魔龍雖然心計不多,幾乎沒有,但是天性敏銳,最是善於趨利避害。

上天賦予它們適合生存的許多習性。

如它所想,裴儀真確實有後手,並且現在就要讓它見識了。

“裴儀真!”

寂靜的深林中,龍吼聲驀然響徹天地。

裴儀真慢條斯理在溪流中清理著自己的雙手,一舉一動優雅端莊,是與天然放恣的魔龍格格不入的東西。

晶瑩剔透的水珠從她遠山似的眉弓處滑落,洇濕那鳳翎一般華美的睫羽,不顯狼狽,反倒有一種慵懶的風情浮現。

隻是清洗過容顏與雙手,裴儀真的心情卻更不妙了一些。按理說聖靈之軀水火不侵,自己現在卻被沾濕了道體,也不知是此地的水源有異,還是那毒破了自己的不漏之身。

傷了肉身雖說不會致命,但陽世生靈生來靈肉雙全,損卻其一,對大道而言可是無益。

她再一次盤查起自己的情況來。

縮小到如春日細柳枝一般的魔龍在地上不懈地掙紮著,它跌入塵土中,龍軀被熟悉的陣法封印束縛,唯有尾巴與龍爪能微微動彈。

滿心憋屈憤恨間,心頭恨意更深,那道熟悉的討人厭的聲音再次在耳畔響起。

“還未問過,你的名姓為何?”倦極了一般,裴儀真一隻手撐在地上,斜倚著向它望來。

清冷端莊的仙首不會露出這種輕浮的姿態,但左右她已不想再做下去了。

陽光躍動在她的長睫上,同欲晞的水露交相輝映,那垂眸一眼,有驚豔時光的瀲灩。

魔龍滿心的怒火忽然消散了一些。

世間有關龍的傳聞大多虛假,但魔龍確實如他們所說,喜歡輝煌美麗的東西。

但這不足以讓它忍受今日的恥辱。

“沒有!”它很凶地說了這句話。

裴儀真輕輕地笑了。

她習慣在合作之前讓自己占據優勢,麵對魔龍這種性子的修士,沒有什麼比打服對方更合適的了。至於之後,讓對方占點口舌之利,認為自己有求於它,就算是確保合作能順利進行的手段。

“那就沒有吧,我便喚你魔龍好了。”

魔龍沒有言語,隻是狠狠地瞪著她。

裴儀真不管它如何憤恨不平,兀自說起了接下來的話。

她本想說你有兩個選擇,但一看魔龍這副模樣,口中盤桓的話語就此轉圜,成了另外一句。

“我想同你合作。我身負萬靈清霄秘法,曾讀儘道宮十萬道典,承無極仙尊衣缽,本應是下一個鎮守你的封魔人。如今時移世易,我為師門親友連同家中同宗一齊背叛,打落無儘淵底。事到如今,我想與你聯手破開此地封印離去,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魔龍下意識地說道。

但很快地,它又反應了過來。

“等等,你說什麼?”

裴儀真也不嫌棄它,重複道:“我想與你合作,一起破開封印,離開無儘淵。”

魔龍覺得自己仍在夢中,不然怎會聽見如此異想天開的話語?

“你要幫我破封,離開無儘淵?開什麼玩笑?你好歹是什麼正道仙首,按道理來說應該最是維護所謂的天下和平。”

魔龍被這人利用封印困住,被迫變成了這樣令龍不安的幼小模樣,心中煩躁得很,於是話說出口,不免多了幾分火藥氣。

“我是魔龍,你懂?魔!龍!破開封印後要毀滅世界的魔龍。你幫我出去,我是傻了才信你。”說到最後,魔龍低聲嘀咕道,好似旁邊沒有正主杵在那裡似的。

裴儀真沒有什麼優點,情緒平和恰是她為數不多的好處之一。

“我會同你一起出去,不會讓你做壞事。”裴儀真眉眼不驚,並不覺得自己說出的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她還有閒心想著,這龍竟然還知道她前不久被授封了仙首的稱號。

可魔龍卻一點都淡定不了。它在原地定了一會兒,顧不得掩飾自己已經衝破部分封印的事實,憤怒地翻滾起來。

“你!你!你……”魔龍“你”了半天,除卻這個字外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現在不是很好,”裴儀真說完,又神色自然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鮮血染紅她蒼白的唇瓣,仿佛生命化作火焰,撕裂了那副完美無缺的皮囊,將某些真實呈於天光之下。

魔龍聽見她的聲音,依舊是那樣地輕。

“我於陣法一道也算有幾分造詣,比如說能利用此地的封印陣法將你禁錮,想必你如今感悟頗深。”說到這裡,裴儀真再次停頓了一下,又吐出了一口血來。

一縷火焰從她的指尖燃起,而後飄落在血上,嫋嫋的煙氣升起,自她沒有任何表情的容顏上漫過。

地上翻滾的魔龍怒極,猛然向她衝撞過去。

裴儀真抬眼,看見那道黑影向她撲來,下意識地駢指成劍,似是想到了些什麼,忽然任由衣袖落下。

一人一龍落入了冰冷的溪流當中。

龍性善水,魔龍一入水中,立即衝破了部分禁錮。

它當即將身軀變大到此刻能到達的極致,用能絞碎高山的力道將裴儀真鎖死在身軀之間。

漆黑的龍身從裴儀真的足踝一直綁縛到脖頸,威儀赫赫的龍首懸在她的頭頂,猙獰地注視著她。

“這樣安靜無害,你又在謀算著些什麼?”

那道聲音屬於青年男性,華美凜冽如染血刀鋒,冰冷且帶著煞氣。

和魔龍的性子倒是顯得十分不符。

龍身本體聲如悶雷,被禁錮成幼態的身軀聲音稚弱,若它化作道體,聲音便是此刻這般。

將三道聲線記在心中,裴儀真的重心轉移到了身上的不適,她蹙了蹙眉頭,卻沒有什麼動作。

她眉眼寧和,似乎自己並非是落入了一條想要將她絞殺撕裂的魔龍懷中,而是依舊端坐在萬靈宗的中央大殿之上,在嫋嫋升起的靈香中聆聽滿山劍音。

“也不必將我想得這般危險,若是這般能讓你安心些,認真地考慮我方才的提議,我也可以接受。”

魔龍的身軀在裴儀真的身上遊走,將她絞得愈發緊密。它聽不出她的語氣同先前有什麼不同,便將龍首低下,幾乎抵上了她的鼻尖。

它的目光落進了兩汪沉靜的湖水中,那裡麵有乾坤顛倒、日月輪轉、花開花謝……洪荒宇宙的奧秘都被盛放在其中了,但仔細一看,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僅僅倒映著它的身影。

魔龍心道,好生高深的境界,此人當真危險。